苏州码头,晨雾如纱,江面浮着一层灰白,湿冷的风贴着水面滑过,钻进衣领,带着铁锈与潮气的味儿。
一叶扁舟破雾而来,船头劈开涟漪,悄然靠岸。
阿青跃上甲板,短打利落,靴底踩在湿木上“咚”地一声响。
她单膝跪地,双手捧上一本账册——大半已被血浸透,如今干涸成暗褐色,像枯叶贴在纸上,边缘卷曲,触手粗粝,仿佛还凝着老周掌柜临死前的体温。
“小姐,老周掌柜被砍了七刀,昏死前还死死抱着这本《南运明细》。”她嗓音低哑,字字如刀,“劫匪打着‘义济堂’的旗号,沿河放话——‘商女干政,天诛地灭’!”
苏晚接过账册,指尖抚过血痕,那微小的颗粒感硌着皮肤,像在摩挲一段未尽的冤屈。
她没说话,只觉鼻尖忽地一涩,似有血腥味混在雾里,挥之不去。
她抬眼,眸子已冷如寒潭:“他用善名遮羞,养私兵、劫商船,当真以为江南百姓都是瞎子?”
崔九立在她身后,黑衣猎猎,目光如刃,只等她一声令下。
当晚,她便到了老周掌柜的病榻前。
药味浓得呛人,烛火摇曳,映得纱帐微微颤动。
老人裹得严实,只露出一张枯槁的脸,听见脚步声,浑浊的眼猛地亮起,干裂的唇抖着:“小姐……货……不是重点……”
他喘得厉害,喉咙里像破风箱,每一声都带血沫:“他们……要的是您建的‘信行镖局’……说必须砸了它,才能让天下商贾……都闭嘴……”
苏晚俯身,握住他冰凉的手。
那手瘦得只剩骨头,却还在微微用力。
她声音极轻,像怕惊了这盏将熄的灯:“周叔,您好好养伤。”顿了顿,一字一句,“他们不是嫌我出身商女,低贱吗?那我就让这‘低贱’,变成架在他们脖子上的刀。”
次日天未亮,十三行的会首都被“请”到了苏家别院。
风冷,檐角铜铃轻响。
她立在堂前,只说一句:“我要在山塘街办‘商讼大会’——不告官,不求权,就请苏州千商万铺,评一评这世道的公道。”
三日后,山塘街张灯结彩,红绸高悬,却无半分喜意。
风过处,绸缎猎猎,如战旗。
高台之上,苏晚一身素衣,立如寒松。
“诸位,”她声音清越,压下全场,“我苏晚一介商女,今日不谈生意,只论生死。”
她亲手展开那本血账,纸页沙沙作响,像老周掌柜临终的喘息。
接着,一幅劫船路线图挂起,每一处标记,都直指义济堂分堂。
台下哗然。
“沈砚主理的善堂,怎会……?”
她不答,只轻轻一拍手。
崔九取出一块留影石,催动符文。
白布上光影浮现:密室中,苏家绸缎被刀划破,火焰吞噬残角,焦味仿佛扑面而来。
灰烬之上,一张宣纸刺目——“此物铜臭,辱我清流,不堪入目”,正是沈砚手书。
全场死寂。
她目光扫过众人,一字一顿:“现在,你们说,是商女辱没了清流,还是这清流,从一开始就怕了我们手里的真金白银?”
无人应答。
那一问,砸碎了最后一点幻想。
夜深,苏晚率百余名精锐黑衣蒙面,悄然围住义济堂。
这些人皆是退伍兵卒与死士,三年操练,刀锋所向,无声而利。
火油桶滚入墙角,发出闷响。
崔九低声道:“主上,若起大火,恐伤无辜。”
“不必。”她目光清明,“沈砚清高,从不留流民过夜。今夜,只有银库与兵械。”
她亲自翻墙,砖石磨过掌心。
火把一掷,十桶火油倾泻,烈焰腾空而起,噼啪作响,热浪灼面。
火光中,她声音如铁:“今日烧的不是善堂,是你们压在我们头上的那层‘体面’!”
她立于风中,火星掠过脸颊,微烫。
从怀中取出那本诗集——沈砚赠她的定情物,书页泛黄,墨香犹存。
她看也未看,投入火中。
纸页卷曲、焦黑,化作灰蝶,随风散尽。
“沈砚,你的文采,买不起我一匹绸。”
次日,消息传至京城。
早朝上,御史声泪俱下,弹劾她纵火焚堂。
顾昭之立于龙阶之下,绯袍沉静。
他出列,只道:“义济堂私藏兵器,劫掠商旅,人证物证俱在。若这也叫善,朝廷该多毁几处,以清寰宇。”
满朝哑然。
退朝后,他坐于府中,凝视八百里加急密报。
“灰烬落处,商旗再立。”
他指尖轻抚,唇角微扬。
他知道,这是崔九用旧日暗语传来的讯号。
与此同时,天牢深处。
沈砚闻到一丝焦味,随风飘入。
次日,隔壁囚犯低语:“义济堂……烧干净了。”
他闭眼,嘴角缓缓扬起,笑声低哑而癫狂。
“好……好一个苏晚!那你可敢查到底——这火,真是我一个人点的吗?”
苏州城内,余烬未冷。
商贾奔走,奉苏晚为神明。
信行镖局的招牌,比以往更亮。
她立于窗前,望运河如镜,倒映月色。
风拂面,凉意沁人。
这场仗,她赢了。
可沈砚那句笑语,却似穿透千里,在她耳边回响。
风暴已歇,但她知道——水下那庞然大物,才刚刚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