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初破云层,紫禁城厚重的宫门在铁轴摩擦声中缓缓开启,仿佛一道沉睡巨兽的咽喉被撕开。
那张无形的大网,就在这晨光乍现之际骤然收紧,勒住满朝文武的呼吸。
太和殿内,百官垂首肃立,金砖映着冷光,空气中浮动着沉香与压抑交织的气息。
风从高窗斜吹进来,拂动梁上蟠龙纹绣的帘角,发出极轻的簌响;远处铜壶滴漏一声声落下,像心跳,又似倒计时。
议至北方军饷缺口,殿中气氛已如绷紧的弓弦。
就在此刻,一道清冷而决绝的声音划破死寂——
“臣,有本要奏。”
苏晚自绯色官袍中走出,步履沉稳,靴底踏在金砖上,每一步都清晰可闻,如同钝刀割布,撕开凝固的空气。
她手捧托盘,指尖因用力泛白,却不曾颤抖半分。
所有目光瞬间聚拢而来。
文官屏息,武将侧目,连执戟于殿角的卫士也不自觉挺直了脊背。
托盘之上,一卷泛黄旧卷宗静静躺着,纸页边缘微卷,墨迹深处透出铁锈般的腥气;旁边那份供词上,暗红指印深陷纸背,像是用尽最后一口气摁下的控诉。
不知何处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混入檀香之中,令人喉头发紧。
“此为《支度司旧录》原件,记录了二十年前支度司裁撤前的最后一批账目。”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冰珠砸落玉盘,“此为刺客亲笔供词,指认其背后主使。”
话音落地,她目光如刃,直刺百官之首的户部尚书严世荣。
“臣,弹劾户部尚书严世荣!其身为‘代行支度使’,二十年来以户部为壳,暗设影子朝廷!其罪有三:其一,勾结外敌,走私铁器粮草,资敌养寇!其二,贪没军饷,致使北境将士缺衣少食,战力大损!其三,伪造圣旨,擅自动用国库‘隐费’,中饱私囊,数目之巨,骇人听闻!”
字字如刀,句句诛心。
整座大殿陷入坟墓般的寂静,唯有粗重的呼吸此起彼伏,夹杂着玉带碰撞的细微金属声。
有人额角渗汗,顺着鬓角滑落,滴在朝服肩头,晕开一小片深色痕迹。
严世荣脸色惨白如纸,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膝盖撞击金砖发出闷响,双手撑地时指甲几乎抠进缝隙。
他抖如筛糠,嘶声道:“陛下!冤枉!臣……所为,皆奉上命啊!”
他竟想将脏水泼向早已宾天的先帝。
“放肆!”一声暴喝炸响,却是素来温和的太傅周廷钧,胡须颤动,怒目圆睁,“先帝仁厚待你不薄,你竟敢污蔑先帝?‘隐费’乃国之备用,以防天灾人祸,岂容你以此为名,行通敌叛国之实!”
龙椅之上,年轻的皇帝双拳紧握,指节泛白,青筋突起如蟠龙。
他死死盯着下方那个卑微乞怜的身影,眼中燃烧着被欺瞒、被背叛的怒火。良久,他开口,声音冰冷刺骨:
“传朕旨意!严世荣,革职下狱,着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抄没家产,彻查党羽,一概不赦!”
圣旨既下,再无转圜。
两名殿前卫上前,铁甲铿锵,皮靴踏地之声震人心魄。
他们架起瘫软如泥的严世荣,拖行而出。衣袍摩擦金砖,沙沙作响,宛如蛇行枯叶。
就在即将跨出殿门的一瞬,严世荣猛然回头,脖颈青筋暴起,浑浊双眼怨毒地锁定了苏晚。
嘴唇剧烈翕动,却被卫士粗暴捂住嘴,只有一缕破碎气音逸出——
“你以为……扳倒的只是我?”
大理寺少卿李慎立于侧柱旁,看得真切,心头一凛,下意识后退半步。
夜色渐浓,细雨无声洒落皇城根,青石板泛着幽光,映出宫门关闭后的长长剪影。
街巷深处,已有百姓窃语:“听说严大人抄出三库金银,还有北狄密信……”话音未落,便被同伴急急拉走。
当夜,顾府书房烛火未熄。
顾昭之独坐案前,手中摩挲着一枚父亲的遗物——那枚冰冷的支度司铜牌。
铜质厚重,边缘已被岁月磨出温润光泽,掌心传来金属特有的凉意,仿佛能吸走体温。
白日朝堂风云虽已落幕,却像撕开一张幕布,露出其后更深的黑暗。
他的指腹一遍遍划过“支度司”三字,忽然,在“司”字背面触到一丝极细微的凸起——像是铜锈掩盖下的刻痕,又似人为嵌入的微雕。
他立刻将铜牌凑近烛火,借跳动光影反复调整角度。
火苗忽明忽暗之间,一行比米粒还小的密文赫然浮现:
“灭门非因谏,因知钥在谁。”
他呼吸一滞,指尖微颤,仿佛那几个字带着电流直击心口。
世人皆以为,顾家满门被屠,是因父亲刚正弹劾而遭报复。
可这密文揭示的真相更为恐怖——父亲之死,并非因他说了什么,而是因他知道什么!
知道“钥匙”,在谁手里。
钥匙?
什么钥匙?
它能开启什么?是财富?权力?还是一个足以颠覆王朝的秘密?
记忆碎片骤然翻涌:父亲深夜焚毁的卷宗、母亲临终前紧攥他的手说“勿近江岸”、还有那幅从未公开的江防草图上,那个被红笔圈出的地名——“渡钥矶”。
难道……那就是“钥匙”的所在地?
顾昭之缓缓站起,眸中寒光乍现。
严世荣倒了,不过是拔掉了一颗看门犬的獠牙。
真正握着钥匙的人,那个藏在康王背后、操纵一切的黑影,此刻必然已被惊动。
他明白,“钥匙”绝非虚指,必是实物,是严世荣倒台后对方急于销毁或转移的致命凭证。
一张尘封已久的江防图在他脑海中骤然清晰。
今夜,朝堂的终局,不过是另一场血色棋局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