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弘振摸不着头脑:“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奴才愚笨,还请娘娘明示。”
意贵妃悠悠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道:“玥昭容新得了皇子,又才封嫔位,正是圣眷隆裕,情满意得时,如何能舍得叫旁人分了去?不必本宫出手,她自然容不得那人,哪怕是她的亲姐姐。”
汪弘振恍然大悟:“娘娘果真英明,如此来,咱们只消得‘坐山观虎斗’,看着她们狗咬狗,娘娘乐得一身清静呢。”
意贵妃哼了一声:“清静是暂时的,若想长久地清静下去,势必要叫她栽个万劫不复的跟头,那样才是一辈子不足为虑了。本宫如今最主要的是安安稳稳得个皇子,哪怕是从旁人肚子里爬出来的。”
汪弘振赔着笑:“可不是呢。娘娘您是有大格局的人,犯不着同那等小人计较,没得沾了晦气。”
意贵妃瞅了他一眼,懒得搭理他这副阿谀逢迎的形容,冷声道:“那妮子既求到了你跟前,你便告诉她。本宫的荣华富贵少不了她的,皇后的妹子要进宫了,届时抬举了她上来,双英并秀,那才出彩呢。”
汪弘振忙唯唯应是,喜滋滋地下去了。
话说李常德自那日得了皇帝的旨意,又是关及玥昭容之事,安能不上心。待司苑局领了竹匠们进宫后,亲自盯着一路送到了宜华宫,生怕有一点闪失。
送来时,皇帝恰来了宫里看望玥昭容与三皇子。见李常德进来汇禀,公西韫自然无有置喙,只让他裁量着处置便是。
宋湘宁叫乳母将孩子抱下去,温婉笑道:“从前在绛茗轩时皇上答应臣妾,待臣妾成了一宫主位,有了苑所,便为臣妾种上一片竹林。臣妾只当皇上是一时哄着臣妾高兴,没承想皇上是真真放在心上的。”
公西韫的脸色忽而淡了下来:“朕是天子,圣旨岂会作儿戏之状?”
宋湘宁察觉到他的不悦,还未及细想,却听他道:“露涤铅粉节,风摇青玉枝。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宜。竹子历来是为君子风范之化身,玥儿如此爱竹,莫非也是因有心慕玉郎,故而爱屋及乌么?”
宋湘宁心下一凛,随即下榻行礼道:“臣妾是敬仰竹子洁净无瑕的高雅品性,愿以清竹自勉,略践虚怀若谷,求知向德之心意,无关风月。”
她眼含流波,盈盈睇向帝王,语中含了无限情意:“皇上赞刘禹锡笔下竹郎谦谦君子之质,臣妾也喜他所作《潇湘神》一诗,‘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臣妾每读此诗,常为娥皇女英为舜帝殉情之贞洁折服不已,愿效湘女不渝之志。皇上于臣妾是君,可阿韫于玥儿却为夫,是臣妾终其一生爱戴的郎君。臣妾虽不能与皇上结发相守,但臣妾对您的心意却一如抱节竹君,白首不离。”
公西韫微微一笑,伸手扶起她:“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玥儿有湘女之志,也必有湘女之情。愿以琼琚赠湘君,寄离别之情,方好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宋湘宁的心一寸寸地沉下去,漫上苦涩与黯然。她唇边的笑意泛起些许幽凉,轻声道:“皇上,臣妾记得昔日您曾同臣妾画过一幅‘同心竹’,只寄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之情意,’,如今阿韫与玥儿正是鹣鲽情深,鸾凤和鸣之时,如何要出此等离别伤感之语?臣妾自知君恩如东流之水,亦知赏罚皆赐,不敢生怨怼之念。若到那日,臣妾甘愿仿班婕妤之行,退居长信,谨侍奉上。”
公西韫叹一声,心头的霜雪尽皆化成暖意融融的春水,漫过了那几分疑虑与介怀。他笑意清和,执起她的手,语声温然:“朕与玥儿,永远都不会有那一天。玥儿此心之念,亦是朕心之所想,我们二人同心同德,定不会负了彼此相思之意。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朕是君王,君无戏言。”
宋湘宁目中动容之意渐浓,泫然欲泣道:“有皇上这句话,臣妾虽死而无憾了。”
她理了理神绪,素手轻抬,从窗台下的玉壶春瓶中拈取一枚丝绢制的丁香芍药,淡然一笑:“前儿内官监新进了一批江宁织造的绸缎,想着近来秋暮花谢,便做了这些绒花来做瓶插。倒让臣妾想起日前姐夫给姐姐寄来的家书里也放了这么一枝殿春花来,臣妾想怕是姐夫思念姐姐,故借吴越王寄于夫人之信中所言‘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的典故。只是如今雪飞云起的时节,哪里有什么花呢?臣妾想着,竟是有些不伦不类了。”宋湘宁掩口一笑。
公西韫道:“虽是典故有差,情意却不失真切。你我二人能朝暮相伴,怎知有情眷属的别离之叹。如今你已出了双月,便让你姐姐还家吧,也让他们享享天伦之乐。”
宋湘宁抿唇而笑:“皇上体恤臣民,臣妾在此便替姐姐谢过皇上的恩典了。”
彼时东殿正是融融泄泄之景,西殿里的人却显得并不安稳。
贵妃榻上和衣而卧的女子眉头紧蹙,嘴中不时呓语。
“贺兰氏,你害我姐妹如此,你……你一定会遭报应!”
梦境一瞬光转,看着远处那一抹遥遥的明黄身影,她不禁潸然泪下:“皇上,皇上,您信臣妾……”
额上密密结成的汗水流到一起,缓缓滑落进她的眼睛,酸涩的痛意让宋湘元猛然惊醒,嘴中却犹自梦言未断。
意识到自己在唤什么,宋湘元的脸颊氤氲上些微绯色。宫女听到动静,进殿来服侍她穿衣梳洗。
“娘娘在宫里么?”她捋着胸前的一绾青丝,闲闲问。
“回夫人,娘娘今儿午间睡得浅,早便起了。才刚皇上来宫里陪娘娘待了会儿方走,眼下齐国长公主正在宫里同娘娘叙话呢。”宫女答。
宋湘元闻言便道:“如此,我去给娘娘与公主问句安吧。”
见帘影微动,旋即进来一个丽人。宋湘宁忙笑着招手道:“姐姐来得正巧,各宫里送来了好些堆了纱的簪花来,公主都夸好看呢。姐姐也来挑一挑。”
宋湘元应下。见过礼后坐在了榻下套了晴山色云绫回纹椅搭的楠木椅上,浅笑道:“既是他们有心送来给娘娘的,娘娘便留着戴吧,何必又挂念着臣妇。”
宋湘宁扬手让雪信将锦匣送到宋湘元跟前,笑吟吟道:“可多着呢,我有几个脑袋就戴得了这些。横竖是哄着姑娘娘子高兴的东西,就要大家分着些才好呢。”
宋湘元一一看去,拣起一朵杏花端详,果然是芳蕊如绣,栩栩如真。
萧静妧嫣然一笑,揶揄道:“玥姐姐肯在这里充作大方,实是因性子古怪,不爱这些浅碧深红,要不然怎么舍得呢?”
宋湘宁嗔她:“你惯会饶舌,你怎知我就不爱这些花粉胭脂的。”
萧静妧抚着鬓边垂下的流苏,语气悠然:“今个皇兄才叫了人给宜华宫的后苑载上了朗朗一片湘妃竹,与皇兄对姐姐的恩宠相比,内庭的这些巴结自然就算不得什么了。姐姐先别急着驳我,我可记得皇兄曾亲口赞姐姐心性高洁,不爱暄妍玉蕊,独爱霜姿轻筠,真真与众人不同。底下的宫人想讨姐姐的欢心,却不知并没讨到点子上。说来还是皇兄通姐姐心心相印,非比常人可及。”
宋湘元拈着绢花的指尖颤了颤,一时竟停住了。而宋湘宁听萧静妧此言,温然笑道:“他们也是有心为着我好,何必打趣。”
说罢唤了一声“篱落”,道:“你去小厨房瞧一瞧雪藕丹枣羹好了没?若熬好了便端过来,节下日渐冷了,给公主和夫人暖暖身子。”
篱落答应着去了。宋湘宁方道:“你才说的话虽是顽笑,有一句却叫我想起一桩事来。”她笑对宋湘元道:“适才皇上来这里坐时,说本宫与皇上日日朝夕相处,倒叫姐姐同姐夫两相分离,可见不好。虽说本宫顾念与姐姐的姐妹之情,却不能不想着姐姐与姐夫的夫妻之分。如今本宫又出了双月,溟儿也有嬷嬷们照顾着,姐姐也尽可安心了。想来姐夫与燕子在家中不知要怎样牵肠挂肚姐姐呢。”
宋湘元凝眸望向她,见她音容悦然看不出任何分辨,随扯了扯唇角:“臣妇多谢皇上与娘娘恩典体恤。”
自入了秋起,淑妃便一直有些懒懒的。起先也未当心,只以为是气候寒凝而致气血滞缓,故而多生困倦。不料自渐渐经期也不大来了,这才微有些慌神,忙叫了院使来瞧。幸而并不算什么大的症候,只是时序更迭间摄养失宜,加之秋燥伤津又情志不遂,肝气郁结,才相搏为病。
这日卫昭仪来璟元宫看望淑妃,正逢皇帝方去,见淑妃的脸色较往日红润些,遂笑道:“《黄帝内经》上说‘秋冬养阴,无扰乎阳’,凉邪盛时易使脏腑受侵,可如今皇上来看了娘娘,自有龙阳之气镇住阴祟,臣妾瞧着娘娘的面上好了大半。若往后皇上再来几次,只怕娘娘的玉体早便康健如常了,比什么灵丹妙药都得用呢。”
淑妃自然舒心,叫她坐了下,又吩咐梅纨上茶。
卫昭仪微一回首,身后的宫女便将手中的东西呈了上来,她笑道:“这是家父托人送来宫里的,说是因生于深山洞隙之中,得地底阴寒紫气滋养,所以比那些高丽参辽参之流更为滋阴清补些。臣妾看太医署用药时为求稳多用温补之类。但臣妾思来娘娘此病,虽源于风寒不假,而今邪热郁结于肺,耗伤阴液,才会这般干咳不止、五心烦热。这紫参性凉,味甘微苦,正合清补,能润肺降火,滋阴生津,又不像其他凉药那般伤及中气,想来也能为娘娘早日安好尽些裨益。臣妾知道皇上看重娘娘,必然不缺好东西,只是略表心意罢了。若娘娘吃着有益自然好,若是无益,这东西得入了娘娘的口中,也是它的福气。”
淑妃倚在靠枕上,由着宫女蘸了薄荷清油给她揉着太阳穴,慵慵道:“妹妹有心了,心里还记挂着本宫的福气。全不似有些人行巫邪之术,要折了本宫的寿禄。”
卫昭仪会心一笑:“听闻民间有句俗语‘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那等祸乱后宫的阴邪小人,自有老天收了她去,不必脏了娘娘的手。”
“本宫近来虽抱病不出,倒也听到几句风声,说是皇后的妹妹要入宫侍疾。你可知道么?”淑妃忽而问道。
卫昭仪端起茶盏,嗤了一声:“皇后眼看要不行了,虞家生怕没人保住他们一家子的荣华富贵,所以才要费这些心思。哪里像娘娘母家在朝中如日中天,何曾要靠宫里的女儿家费心费力。他们不嫌汗颜,做出此举也不足为奇了。”
淑妃拧了拧眉,声音亦含了不屑:“保住家族富贵倒还好说,只怕他们是对后位存着心思,谋求下一个太子之位。宋时有一门父子三词客,难不成我朝要来个一门姑侄三皇后吗?”
卫昭仪描得精细的远山眉轻轻一挑,颇有些轻蔑之意:“有这个心想着,殊不知还有没有那个命呢。皇上与太皇太后又不是心慈手软之人,岂由得他们胡来?那虞姑娘如今不过是进宫侍疾,焉能就成了皇上的妃嫔了?”
淑妃冷冷一笑:“皇上虽与皇后情分未必如何,但面子总归是顾及着,况且她才丧了爱子,又卧病不起,有她在其中周旋着,皇上便是不即刻应下,也必定软了几分心肠了。更何况,”她神思怠怠地半闭上眼,“皇上心里总是念着早逝的宸安皇后。因未得机会尽孝,怕对虞家是存了些弥补的心思。一如昔年北宋仁宗对其母李宸妃含愧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