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年,南方洪涝,北方干旱,连着边疆盗匪祸事不断,坊间流传着“皇帝失德,才遭天灾!”,各地百姓困苦不堪,将这天灾人祸视作上天对皇帝的责罚,故而纷纷揭竿起义,各地接连爆发大大小小的起义,平定暴乱的同时,皇室愈发重视祭天,希望以此平息民间怒火。
祭台的三层白玉阶被晨露洗得发亮,每一级都刻着日月星辰纹,从底层拾级而上,像是一步步踏入云端。
最上层的祭天圆台铺着明黄色毡毯,边缘镶着暗金线,中央矗立着三足青铜鼎,里面燃着苍柏香,烟柱笔直地冲向天际。
台阶西侧,久居佛堂不问世事的太后身着深色素服,腕上紫檀木佛珠随着捻动发出轻响,她浑浊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程念捧着的太子衮服上,眼皮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身后的苏嬷嬷低声道:“太后娘娘,风大,要不要添件披风?”
太后摇头,指尖在佛珠某颗珠子上反复摩挲,那珠子内侧刻着极小的“月”字,是张昭容当年亲手所赠。
宋帝身着十二章纹衮服,正对着苍天祝祷,声音透过祭天铜钟的余韵传开,庄重得让阶下众人心头发紧。
太子侍立在左首,玄色衮服的九章衮纹在晨光里泛着暗光,他垂着眼帘,双手按在玉带扣上,指节微微泛白,没人看见他袖中藏着的半枚虎符,正硌着掌心。
右侧丽嫔穿着石青色翟衣,领口绣着缠枝莲,每一片花瓣的针脚里都嵌着细珍珠,走动时簌簌作响。
她捧着盛满酒醴的玉爵,屈膝敬酒的动作恰到好处,既显恭敬,又藏着几分柔媚,眼神扫过太子时,在他袖口停顿了一瞬,那里别着枚银质书签,签头刻着朵极小的并蒂莲,正是她前几日亲手送他的。
程念的指尖在太子衮服的内衬暗袋上按了按,昨夜在尚衣局,她拆缝这暗袋时,发现里面缝着张极薄的桑皮纸,上面用朱砂画着个简略的宫舆图,标注着从祭台通往东宫密道的路线,这是太子留的后手,他早料到今日会有风波,连退路都算好了。
圆台东侧的香案旁,何贵妃斜倚在铺着白狐裘的宝座上,团扇遮住半张脸,只露出双含笑的眼,她视线掠过丽嫔时,扇柄轻轻敲了敲掌心。
此刻,丽嫔正将玉爵举过头顶,声音清婉:“臣妾代腹中孩儿,祝陛下龙体安康,国泰民安。”话音落时,她小腹微隆的弧度在翟衣下若隐若现。
顾裴站在太后身侧,青布襕衫外罩着件石青色罩袍,手里捧着个锦盒,里面是他“寻到”的证物,沾着泥土的玉佩,上面刻着半朵莲花,这是陆昀在顾崇义坠崖处捡到的,他特意留着,就为了今日在祭台抛出来。
“哀家夜观星象,紫微晦暗。”太后的声音沙哑如古树摩挲,“今日这祭天,倒像是场鸿门宴。”
话音未落,宋帝手中的玉爵突然裂开一道细纹,酒液渗出,在明黄毡毯上洇出暗痕。
太子脸色微变,袖中的虎符硌得掌心生疼。
“这玉佩……”顾裴适时开口,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周围的宗室听见,“像是丽嫔娘娘常戴的那枚。”
丽嫔神色微变,握着玉爵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下,随即笑道:“九殿下说笑了,臣妾的玉佩前日不慎遗失在御花园,许是哪个宫人拾到了。”她语气自然,甚至微微作蹙眉模样。
“倒是这玉佩的纹样,与太子殿下的书签有些像呢。”她说着,目光转向太子袖口的并蒂莲书签。
太子顺势抬手抚了抚书签,笑道:“丽嫔娘娘的玉佩,怎会出现在十弟坠崖处?怕是被有心之人故意捡来栽赃嫁祸吧。”
他话说得坦荡,却悄悄将书签往袖中藏了藏,那书签背面,刻着个极小的“齐”字,是齐国舅的私印。
太后忽然轻咳一声,佛珠停在“月”字珠上:“哀家记得,这并蒂莲纹样,原是先皇后的陪嫁绣样,后来才赏了张家。”
她声音苍老却清晰,“太子与丽嫔年纪轻轻,倒是对旧物这般熟悉。”
九旒冕冠下宋帝的神色沉了沉,扫过阶旁二人,太子与丽嫔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程念垂着头,指尖捏着那枚从尚衣局捡到的银簪,簪头刻着半朵莲花,与丽嫔玉佩的纹样能拼成整朵。
这簪子是白日青禾塞给她的,前几日说的话倒真被她当了真,“丽嫔娘娘让我转交太子殿下,说是‘花期到了’。”
谁都没料到太后会突然提及先皇后旧事。
祭天铜钟突然“嗡”地响了一声,震得人耳鼓发麻。
顾裴像是没听见太子与丽嫔的话,继续道:“儿臣还在玉佩旁发现了这个。”他从锦盒里拿出片玄色缎子,上面的针孔歪歪扭扭,勉强能看出个“九”字,“针脚粗糙,倒像是初学刺绣的人所为。”
这话一出,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丽嫔身上,她素以绣工闻名,尤其擅长绣莲,针脚细密得能数清。
丽嫔却笑了,声音柔婉:“九殿下有所不知,这是臣妾宫里的小宫女绣的,前几日贪玩,拿了块旧缎子练手,许是不慎遗失了。”
她唤来随侍的宫女,那宫女立刻跪下请罪,哭得梨花带雨,把“初学”的名头坐实了。
太子站在一旁,看着形势趁机开口:“不过是些宫婢顽劣,九弟何必揪着不放?祭天要紧。”他语气平和,甚至带着点兄长本该有的宽厚。
“倒是这玉佩,既在十弟坠崖处发现,确实该查查是谁想栽赃丽嫔,免得让有心之人借此脱了罪责。”
宋帝的目光在缎子、玉佩和跪地的宫女间转了圈,最终落在顾裴身上。
“此事待祭天毕再查,勿要扰了仪式。”
程念的心沉了沉,顾裴的计划落空,太子的坦荡和丽嫔的圆场,让“栽赃”的嫌疑瞬间消弭了大半,那片缎子和玉佩,反倒成了顾裴“小题大做”的证据。
圆台上的祝祷还在继续,宋帝念着祭文,每一个字都像砸在青铜鼎上,程念余光瞥见太子悄悄往西侧挪了半步,与何贵妃的位置更近了些,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快得像错觉。
她忽然想起陆昀说的:“齐国舅虽是太子的舅舅,却早与何贵妃暗通款曲,东宫与昭和宫虽为两派,却本就有交易。”
丽嫔敬酒时,故意将酒醴洒了些在太子的衮服上,趁着擦拭的动作,指尖在他袖口飞快地划了下,程念离得近,看见她指甲缝里沾着点暗红,那是西域的“隐墨”,只有遇热才会显形,太子的袖口上,此刻正慢慢浮现出个“齐”字,又迅速隐去,像从未出现过。
太子恍若未曾瞧见,反而转向宋帝时,语气陡然沉痛:“父皇,儿臣方才细想,那缎子上的‘九’字虽像九弟笔迹,却少了他平日练字时的锋锐。”
他刻意顿住,余光扫过顾裴,“前些日子国子监的小太监禀报,晚间值夜曾见有人潜入国子监偷仿九弟的字,许是……有人故意栽赃。”
一旁的丽嫔立刻会意,上前附和:“陛下,臣妾也觉得蹊跷,九殿下怎会用这等卑劣手段?怕是有奸人想离间太子与九殿下之间的兄弟感情。”
她接着补充道,“不如将缎子和玉佩交给刑部,仔细验看针脚与刻痕,定能查出是谁仿冒。”
沉默许久的太后扫过面前众人,缓缓道:“刑部都是男人,哪懂女儿家的针脚?哀家佛堂里的绣娘,当年给先皇后绣过朝服,让她们去验验便是。”
她顿了顿,目光扫向程念,“那丫头捧着太子的衮服,倒像是个细心的,让她跟着去,也好做个见证。”
程念猛地抬头,正对上太后浑浊却锐利的目光,那目光像是看透了她袖中藏着的密道图,不觉浑身发毛。
祭天礼进行到“燔柴”环节,青铜鼎里添了新的苍柏枝,烟柱突然歪了歪,飘向地宫入口的方向。
程念捧着太子的衮服退下台阶时,阳光穿过云层,在白玉阶上投下斑驳的影。
太后的佛珠声,正随着风声,一点点敲在她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