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值夜的是汀雨,她轻手轻脚地将小巧的信鸽捧出去喂食饮水。
后又返身替望舒研墨、剪亮灯花,见望舒对着信笺出神,便默默退至外间候着,留一室静谧。
望舒拆开那厚厚的信封,里头果然还夹着一封给尹子熙的回信,笔迹略显稚气却看得出来心情飞扬。
她将给子熙的信单独放在一旁,打算明日遣人送去尹家。这才展读黛玉的信。
信纸是上好的薛涛笺,带着淡淡的冷香。
字迹是熟悉的簪花小楷,清秀婉转,一行行读下来,字里行间透着几分难得的轻快。
望舒心下稍慰,看来黛玉眼下在贾府的日子,至少表面上是顺遂的。
信中说,姑母送去的各色物品都已按照清单清点妥帖,外祖母让她自己收着安置,因她还住在外祖母的暖阁里,特意拨了个小房间给她存放这些东西。
她将柳老夫人亲手绣的抹额呈给外祖母,老人家十分欢喜,几乎是天天戴着。
接着,黛玉提起了府里新来的一位姐姐,姓薛,名宝钗。
“品格端方,容貌丰美,待人随分从时,不觉人多谓黛玉所不及。”
写到此处,墨迹似有微顿,笔锋略滞。
望舒能想象出黛玉写下这话时,那微微颦起的眉尖和心底一丝不易察觉的比较与怅惘。
这孩子,怕是又想起自己母亲了,见到薛家母女俱全,难免触景生情。
果然,下一句便是:
“……宝姐姐承欢舅母膝下,一家子和乐,黛玉偶见,不免思及自身,若姑母亦在身旁,该有多好。”
望舒心口一酸,仿佛看到那清冷的仙子,在夜深人静时,独自对着窗棂明月垂泪的模样。
好在后面语气又轻快了些,说在府中认识了许多姐妹,如迎春、探春、惜春等,一同读书写字,针黹女红,倒也热闹。
“只是姐妹们规矩都极好,行止有度,不似子熙妹妹活泼烂漫,无拘无束。”
然后笔锋一转,带上了几分调侃。
“不知子熙妹妹在姑母处,可曾皮过头,惹姑母生气?
若她有不当之处,还望姑母看在黛玉薄面上,不予计较才好。”
这丫头,自己身在樊笼,倒还惦记着替那脱缰野马似的子熙求情。
再往下看,望舒的眉头不由得微微蹙起。
黛玉提到,宝玉见她眉尖若蹙,送了她一个字,叫作“颦颦”。
信纸上,“颦颦”二字写得格外认真,那复杂的笔画,落在望舒眼里,却像是一道无形的丝线,正悄无声息地缠绕上黛玉的命运。
她心中泛起愁意,宝玉此举,亲近是亲近,却未免过于轻狎,将黛玉的愁态当作雅趣,更在无形中加深了她“多愁善感”的印记。
该如何委婉地劝解,让黛玉莫要太过将心思系于这“颦”字之上?
望舒捻着信纸,一时难有万全之策。
暂且压下这层忧虑,她继续看下去。
信中还提到如今是琏二嫂子掌家,赞其“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言语间对这位表嫂的干练颇有佩服。
黛玉又说,将姑母送来的一些可送人的土仪、玩物分送给了府中姐妹和长辈。
又将父亲林如海给她的一幅古画送与了舅舅贾政。
“舅舅见之甚喜,听宝玉言,舅舅还特为此画设一小宴,邀清客相公们赏鉴。”
看到这里,望舒刚舒展些的眉头又锁紧了。
那画怕是林如海心爱之物,黛玉纯孝,拿来孝敬舅舅本是好意,但在那等富贵眼、势利心聚集之地,这般举动,落在有心人眼里,不知会生出多少揣测。
望舒又转念一想,贾政毕竟是亲舅舅,不至于因此对孤女有什么不利念头。
信末,黛玉提及王夫人“为人谦恭厚道”,但在她面前,自己“总觉有些心里不安,亦不自知何故”。
这模糊的感觉,恰是孩子最敏锐的直觉。
望舒深知王夫人面慈心冷,讲究规矩体统,对黛玉这等灵秀敏感、又得贾母宝玉格外青眼的女孩,未必真心喜爱。
最后,黛玉絮絮问及家中情况,父亲身体如何,字里行间满是忧切。
又殷殷期盼,“姑母何日能上京来看望黛玉?”
读完这封长长的信,望舒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齐涌上心头。
她何尝不想立刻飞去京城,将那个敏感纤细的侄女揽入怀中,为她遮风挡雨?然而现实却是骨感的。
她林望舒,虽是林家姑奶奶,却是庶出,又远嫁北地,夫君已逝,如今靠着兄长和一点诰命身份在扬州立足。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焦灼与无力,又拿起汀兰的信。
比起黛玉带着滤镜的描述,汀兰作为贴身丫鬟,看到的、感受到的,无疑更为真实甚至残酷。
汀兰的信写得条理清晰,直言不讳。
她写道,在收到林家这批丰厚物品之前,她们这些跟着姑娘从扬州来的下人,在国公府里颇有些受冷遇。
府中一些势利眼的婆子、媳妇,私下常议论林家“寒素”,说姑娘带来的东西不及府里正经小姐的份例,言语间多有轻视。
姑娘心思重,容易伤感,她们不敢拿这些闲话去烦她,只能自己忍着气。
姑娘夜里思家垂泪,她们心疼,却连劝慰都要小心翼翼,生怕触痛她。
而那些下人,竟敢背地里嚼舌,说姑娘“比国公府的正派小姐还娇气”,听得她们怒火中烧,却因是客居,不敢顶撞,更不敢让姑娘知晓,平添烦恼。
“幸得收到这批礼物,府中上下人等态度立时变了不少,至少明面上不敢再轻慢。
姑娘近日心情也开朗些许,只是终究是寄人篱下。”
“啪”的一声轻响,是望舒指尖过于用力,指甲在信纸上掐出了一道浅浅的印子。
一股无名火直冲顶门,烧得她心口发堵。
踩低拜高的小人,她几乎能想象出那些婆子们谄上欺下的嘴脸。
她甚至不能明着指示汀兰去反击,在那深宅大院,一个丫鬟若敢与地头蛇般的仆妇争执,只怕转眼就会被寻个错处撵出去。
这口闷气,只能硬生生咽下。但,绝不能坐视不理。
望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绪飞快转动。
黛玉在贾府,缺的不是关爱,缺的是底气,是能让她挺直腰杆、让下人不敢轻慢的“实力”。
这实力,在那种地方,最简单直接的,便是钱财。
下次,必须给黛玉送些银票和散碎银子去。
但不能由林如海出面送,兄长身为巡盐御史,给国公府送大量银钱,容易惹人非议,甚至被政敌攻讦。
得想个稳妥的法子……
望舒目光落在尹子熙那封信上,心中一动。
或许,可以借尹子熙的名义?
走学士府的门路。尹大学士是清流领袖,门第清贵,与贾府那等勋贵圈子并无太多利益瓜葛。
以小姑娘之间互赠礼物、贴己银钱的名义送去,贾府即便知道,也不好说什么,更不至于公然挪用——除非黛玉自己拿出来。
她了解黛玉的性子,自己私下给她的,她定然会妥善收着,不会轻易挥霍。
对,就这么办。
可以定期通过学士府,给黛玉送些银钱去。
望舒想起原着中薛宝钗为何能“大得下人之心”,无非是薛家豪富,宝钗又惯会小惠全大体。
自己那一世在现代也见得多了,有钱且舍得花钱的人,身边总不缺少趋奉者。
她得教教黛玉,如何“奖惩有度”。
有了银钱,对忠心伺候的,如紫鹃、汀兰她们,要多给赏赐;
对那些阳奉阴违、背后嚼舌的,一个子儿也不能给;
还有关键位置上的人,比如那位“少说有一万个心眼子”的琏二奶奶王熙凤,她爱财,就送些值钱又投其所好的东西,只要她肯稍微照拂一二,黛玉的日子就能好过许多。
除了银钱,还要准备几个层次的礼物。
一些精致的胭脂水粉、时新绸缎,适合送给府中姐妹长辈,维持人情往来;
一些适合赏赐下人的、不那么扎眼但实用的金银锞子、精巧首饰。
这些倒可以走林府明面上的渠道送去,算是林家对姑娘的日常供给。
想到这里,望舒才发觉,往常这些采买安排,都是秋纹在打理,如今她常在林府协助照料东平王,自己身边竟一时有些周转不灵。
明日得让稳妥的汀荷先拟个单子,自己再斟酌添减。
不由得又想起文嬷嬷,若她在,何须自己如此劳神,早就能调理出几个得用的大丫鬟了。
只可惜文嬷嬷身份敏感,不便在自己宅中常住露面……
望舒脑中灵光一闪。文嬷嬷只是不适合在自己这主宅露面,但完全可以另置一处产业,将买来的小丫头送去,请文嬷嬷暗中调教啊。
置办一处外宅,狡兔尚有三窟,自己在扬州,除了这处宅邸和城外的田庄,确实还需要一个不为人知的据点。
无论是安置像卢先生父女这样的特殊人物,还是训练人手,都极为必要。此事刻不容缓。
她立刻将明日的待办事宜在脑中过了一遍:给秋纹传信,询问采买小丫头的事宜,同时让她留意合适的、隐秘些的宅院,或买或租,尽快定下。
新人直接送到外宅,由文嬷嬷着手训练。这是眼下最迫切的事之一。
将诸般思绪勉强理清,望舒只觉得身心俱疲。然而,还有一桩更让她揪心的事,悬在心头——明日,该如何对煜儿开口?
她郁郁地吹熄了灯,躺倒在床榻上,却毫无睡意。黑暗中,思绪纷乱如麻。
黛玉在贾府的隐忧,煜儿即将的远行,安平郡主南来的风波,兄长的病情,码头的仓库,与柳家姻亲的合作……千头万绪,缠绕心间。
她下意识地捏紧了枕头的一角,仿佛那是唯一的倚靠。
我有个这般懂事的儿子容易吗?这么好一个孩子,聪慧、坚韧、体贴,却不得不让他小小年纪便远离母亲,独自归去那陌生的北地宗族。
这分离之痛,如同钝刀子割肉,让她呼吸都带着涩意。
也不知辗转反侧了多久,才迷迷糊糊睡去。
仿佛只是闭眼片刻,窗外已透出熹微晨光。
汀荷按时进来伺候梳洗,见她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知她昨夜必是思虑过甚,手下动作愈发轻柔。
望舒漱洗完毕,精神稍振,便吩咐道:“去把汀苇叫来。”
不多时,汀苇悄步进来,恭敬行礼。
望舒让她坐下,先是问了些王煜平日的饮食起居,读书记字可曾懈怠,又转到林承璋身上,细细问起他的生活习惯,以及齐嬷嬷和夏铃两个近身伺候的人表现如何。
汀苇一一答了,语气谨慎:
“回夫人,齐嬷嬷待林少爷极为慈爱,有时未免过于纵容些,学业上督促得不太紧。
夏铃话不多,只是默默做事,近来林少爷气色身子都养得好了不少。
偶尔与林少爷说话,也是劝他用心读书,莫要辜负了老爷和夫人的期望。
齐嬷嬷则常说,林少爷出身尊贵,天资又好,不必太过辛苦。”
望舒听了,不置可否,只问:“汀苇,你觉得林少爷该如何?”
汀苇吓了一跳,连忙低头:“婢子不敢逾越。”
望舒放缓语气:“无妨,这里没有外人,你只管依着本心说。若是你处在林少爷的位置上,会如何自处?”
汀苇偷偷抬眼,见望舒神色温和,确无怪罪试探之意,这才鼓起勇气,小声回道:
“婢子愚见,觉得林少爷应当发奋图强,早日考取功名,也好为林老爷分担些许。”
望舒闻言,不由得坐直了身子,第一次真正认真地打量起眼前这个平日里并不起眼的小丫鬟。
只见她面容尚带稚气,眼神却透着一股超越年龄的清醒与懂事。
“哦?你且细说说。”望舒鼓励道。
汀苇见夫人重视,定了定神,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婢子觉得,林老爷在朝为官,身边无兄弟子侄帮衬,后院又无主母打理应酬,势单力孤,想必十分艰辛。
林少爷若能早日立起来,哪怕只是考个秀才、举人,在外人看来,林家也算有了后继之人,林老爷肩上的担子,或许也能轻省一些。”
这一番话,虽质朴,却直指核心。
望舒心中震动,她没想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鬟,身处内宅,竟能看清林如海在官场上的孤立无援,以及林承璋早日成才对林家的重要性。
这份见识,远比许多浑浑噩噩过日子的仆役强得多。
“你看得很是通透。”
望舒点了点头,心中已有了计较,但如何用她,还需再观察思量。
眼下,却有更要紧的事。
“煜儿应该十日内就要随商队启程回北地了,你是要跟着回去的。
在回去之前,你得了空,不妨多提点提点夏铃,让她明白,纵容溺爱并非真心为少爷好。”
她顿了顿,看着汀苇,语气郑重了几分:
“回去后,好好照顾少爷。
也仔细想想,你自己将来,想要个什么样的前程。
等下次我回北地时,你把你的想法告诉我,我看能否帮你达成。”
汀苇先是一愣,随即眼中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连忙跪下磕头:
“是,多谢夫人,婢子一定尽心竭力,照顾好少爷。”
“起来吧。”望舒温言道,“去把煜哥儿叫来。若是璋哥儿要跟着,便让他一起来,不必刻意阻拦,但他若自己不来,更好。”
“是。”汀苇强压着激动,退了出去。
不过片刻功夫,便听见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活力。
帘子一掀,王煜快步走了进来,额上还带着晨练后细密的汗珠,眼神清亮:“娘,您找我?”
望舒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深深地、仔细地看着他。
她的儿子,不知不觉间又长高了些,眉眼间的轮廓愈发清晰,隐隐有了其父的英挺模样。
这一别,山高水长,下次再见,不知他又会蹿高多少,只怕真要超过自己了。
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出口的,却只能是最平静的安排。
“煜儿,”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商队这边已准备得差不多了,预计十日内就要出发北归。
你且将自己要带的东西收拾妥当,还有没有想买的扬州特产,或是需要告别的小伙伴,都提前准备好,莫要临行仓促。”
王煜脸上原本明亮的神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嘴角微微下撇,明亮的眼眸也蒙上了一层失落。
他沉默了片刻,才低低地应了一声:“嗯,娘,我知道了。”
他掰着手指头数:
“我得去和行简告别,还想送他个我自己做的小玩意儿。
还有承璋表弟,也要准备份礼物……”
说着,他忽然抬起头,黑亮的眼睛直直望向望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恋和期盼,声音也轻了些许:
“娘,你肯定会想我的吧?”他顿了顿,又问出了心底最深的牵挂,“到除夕……你会回来陪我们过春节吗?”
? ?晚了点晚了点,这是个大肥章好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