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级历史档案室的厚重木门被叩响时,森本圭正戴着老花镜,小心翼翼地用软毛刷拂去一份江户时代的咒术师族谱上的灰尘。
他并未抬头,只是慢条斯理地说道:“如果是来借阅普通卷宗,请去三楼。这里只存放特级历史遗物,非校长许可,概不外借。”
他的声音沉稳而枯燥,像档案室里陈年的纸张。
然而,门外那人显然不在“普通”之列。
“森本老师,是我。”
五条悟的声音依旧带着几分轻佻,但细听之下,却少了几分平日里的游刃有余。
森本圭的动作停顿了一瞬。
他扶了扶眼镜,这才缓缓起身,拉开了沉重的门栓。
门外的白发男人身形高大,即便是在昏暗的走廊里,也像一尊会发光的雕塑,只是周身的气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收敛。
“五条君。”森本圭侧身让他进来,“你很少会主动踏足这个地方,毕竟这里的‘历史’,对你来说大多是些不值一提的陈年旧事。”
“有时候,最烦人的线头,就藏在最不起眼的旧衣堆里。”五条悟走进档案室,浓重的书卷霉味和木料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让他微微蹙眉。
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一排排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面塞满了贴着泛黄标签的卷轴和古籍。
森本圭没有追问,只是重新坐回桌前,继续他未完的工作。
作为高专的历史教师,他更像一个守墓人,毕生都在研究那些被时间遗忘的咒术秘辛,尤其是关于“六眼”的种种传说与神话。
他看着五条悟从一个惊才绝艳的少年成长为咒术界的顶点,对他而言,五条悟本身就是一部活着的、最值得研究的历史文献。
五条悟径直走向一面墙,那里挂着历代六眼术师的画像,但他的目标并非那些古老的先人。
他在墙角一个不起眼的金属柜前停下,输入了一串复杂的密码。
柜门打开,里面并非卷宗,而是贴满了封条的录像带和心理评估报告。
“我需要调阅我十二岁到十五岁期间所有的心理评估记录。”五条悟头也不回地说道。
森本圭的毛刷终于彻底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镜片后的双眼闪过一丝了然。
“是因为最近的‘共感’事件吗?”他推了推眼镜,语气平静地抛出一个惊人的提醒,“说起来,我记得你最初佩戴墨镜,并非为了耍帅或是遮挡过于庞大的信息量,而是你十二岁那年的心理评估医师提出的建议。那是一件‘遮蔽物’。”
五条悟抽动档案的手指一僵。
“因为你说,你总梦见自己‘被一个看不见的人画进了牢笼’。”森本圭的声音在寂静的档案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医师认为,那可能是六眼无意识接收到的、来自未来的诅咒性预知,佩戴遮蔽物,有助于隔绝这种精神层面的侵扰。”
五条悟猛地摘下了眼罩,那双苍蓝色的“六眼”在昏暗中亮起,如同两颗被点燃的恒星。
他没有去看那些评估报告,而是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张陈旧的、折叠得方方正正的复印纸。
纸张已经泛黄,上面的墨迹也有些模糊。
他缓缓展开那张纸,凝视着上面的画面。
他终于想起来了。
十二岁那年,家族的图书馆里,他在一本被禁止借阅的非正式出版物——一本同人漫画合志中,看到了那一页。
画面上,一个戴着墨镜、与他当时样貌别无二致的少年,正站在一个繁复的、酷似封印阵的图案中央。
少年的表情是他所熟悉的、不可一世的傲慢,但图画的标题,却用一种锋利又戏谑的字体写着——《最强的囚徒》。
他当时嗤之以鼻,觉得是哪个无聊之辈的拙劣幻想,却又鬼使神差地将那一页偷偷复印下来,藏了这么多年。
如今,在森本老师的话语点拨下,记忆的碎片轰然拼接。
那梦境,那漫画,那副作为“心理治疗”道具的墨镜……所有线索都指向了同一个原点。
他死死盯着复印纸上那几根勾勒人物轮廓的线条,那凌厉而精准的笔触,那种在狂放中透着绝对控制力的画风……
竟与佐藤现在的线条,如出一辙。
同一时间,佐藤正在测试她刚刚意识到的、那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力量——“视角可控性”。
她的画板上铺着涩谷重建的官方规划图,她手中的绘笔却没有遵循图纸,而是在人流最密集的“东口广场”位置,故意画上了一座现实中完全不存在的哥特式钟楼。
她画得极为细致,连钟楼石壁上的风蚀纹理和铜制指针上的锈迹都清晰可见。
她放下笔,静静等待着。
三小时后,田村的紧急通讯打了进来,声音里满是困惑与惊恐:“佐藤小姐,出事了!监测小组刚刚上报,有两名登记在册的共感儿童,分别在涩谷和新宿的街头涂鸦中,画出了同一座钟楼!样式……和您数据库里那张废稿一模一样!”
佐藤的心沉了下去。“他们的精神状态呢?”
“……脑波监测显示,他们的认知非常稳固,他们坚信‘那里本来就有一座钟楼’,是城市规划把它拆掉了。他们的记忆,好像被篡改了。”
更惊人的消息紧随其后。
医院的相马在深度昏迷中,突然开始呓语,声音微弱却清晰:“西边的风……快来了。”
话音未落,一滴橙色的液体从他紧闭的左眼眼角滑落,滴落在洁白的床单上。
那液体没有散开,反而像有生命般蠕动着,在布料上汇聚成一个不完整的符号——“∞”的左半边。
佐藤瞬间明白了。
分裂的绘卷,它不仅能传递来自另一个“真实”的预知,它本身就是一台现实编辑器。
它能通过共感网络,在其他人的认知中植入“锚点”,让虚假变为“曾经的真实”。
但代价是惨痛的,那些无辜的共感者,会像提线木偶一样,无意识地开始执行绘卷下达的、哪怕是错误的指令。
她不能再等了。
夜色中,佐藤独自一人来到郊外的一家废弃印刷厂。
空气里弥漫着油墨和纸张腐朽的混合气味,巨大的印刷机像沉默的钢铁巨兽,匍匐在黑暗里。
她没有开灯,只是借着月光,开始布置一个诡异的仪式空间。
她将这些年收集的、所有与五条悟有关的东西,和自己的物品并列贴在墙上。
左边是她中学时的漫画草图,潦草的线条勾勒出幻想世界的英雄;右边是五条悟同年级的课堂笔记,字迹工整凌厉,每一个公式都透着不容置疑的精准。
左边是她的高中退学通知书,纸张冰冷;右边是五条悟进入高专时的入学贺词,措辞张扬。
她在厂房中央放下一个老旧的收音机,播放起那段他们或许都曾在各自的校园里听过的广播操音乐。
她用自己的能力,将心跳的节律混入了音乐的鼓点中,试图在这片空间里,构建一个名为“平行成长轨迹”的心理共鸣场。
最后,她在一张空白的信纸上,用尽全力写下一行字:“如果你还记得那个画画的女孩,请在今晚十点,写下你从未告诉任何人的恐惧。”
她将信纸折好,没有投入任何实体信箱。
她闭上眼,将信封的“概念”投入了无形的共感网络。
她知道,这封信没有地址,只有那个与她共享半个灵魂的、真正的共鸣者,才能接收到。
午夜,高专医疗室。
一直沉睡的相马猛地睁开了双眼,他的眼神空洞,仿佛一个被遥控的机器人。
他的右手不自然地抬起,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支护士站的荧光笔。
他翻身下床,踉跄地走到墙边,在冰冷的墙壁上开始书写。
他的动作不受控制,但写下的字迹却工整有力,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傲气。
“我怕的不是失去力量,是早就被人写好了结局。”
那笔法,分明是五条悟的。
几乎在同一瞬间,印刷厂里,佐藤放在桌上的日记本“哗啦”一声自动翻开。
空白的页面上,一行娟秀的字迹如同被无形的笔牵引,缓缓浮现。
“那你该庆幸,那个写你的人,现在正想改掉最后一行。”
佐藤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抚摸自己心口的位置。
皮肤之下,那道原本只是淡淡印记的淡金色细线,此刻竟像拥有了生命,正随着她的心跳微微搏动,仿佛身体里孕育出了另一颗心脏。
她明白了。
五条悟没有来,但他来了。
他通过那个濒死的少年,通过这个无形的共感通道,完成了这场跨越时空的“记忆对写”。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神宫寺凉的加密通讯就传来了最坏的消息:“‘静默计划’中枢系统于五分钟前下达最终指令,将于明天清晨六点,通过全国所有学校的广播系统,播放‘第一阶段记忆重置音波’。”
时间只剩下不到二十四小时。
佐藤猛地翻开自己的速写本,准备绘制预警漫画,将这可怕的消息传递出去。
然而,当她打开本子时,却愣住了。
本子上那道贯穿始终的分裂线,消失了。
原本互相冲突、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两页画面,此刻已经完美地合二为一。
画面清晰、稳定,线条凝练而和谐。
她试探性地用笔尖在纸上画下一扇门,当她画到门缝时,从里面透出的光,不再是单一的苍蓝,也不是纯粹的亮橙,而是一种流动着的、金银交融的璀璨光芒。
她脑海深处,那个属于宿傩的低沉嗓音带着一丝玩味响起:“你们终于不再问‘谁才是真’——因为现在,都是真的。”
佐藤抬起头,望向窗外。
厚重的乌云被撕开一道狭长的裂缝,一线金色的阳光顽强地投射下来,仿佛某种横跨千年的古老契约,在这一刻已然缔结。
新的力量在她的指尖流淌,稳定、强大,且完整。
但面对覆盖全国的音波攻击,仅仅画出一张预警漫画,就像想用一滴水去浇灭一场森林大火。
这统一而强大的力量,该如何传递给成千上万个分散在各地的、毫无准备的普通人?
她低头看着画纸上那扇流淌着金银光芒的门,又看了看自己握着笔的右手,和放在一旁的左手。
一个声音在她心中响起:单一的画面,只能讲述一个故事。
但当敌人试图用一种声音覆盖全世界时,或许,你需要的是两种声音。
她的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锐利,一个疯狂而大胆的计划,开始在脑中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