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页发黄,字迹模糊,可他仍能认出那句话:“医者仁心,不可废。”
他现在还能谈仁心吗?
族老……不会来了。
这个念头一出现,眼泪便毫无预兆地滚了下来。
族老是看着他长大的。
是那个在他练针扎疼自己时,一边骂一边帮他上药的老人。
可现在,连那个骂他打他的人,都不在了。
风从院外吹进来,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
族老不会从里面走出来。
不止族老,还有许多被陆楚晏害死的人,他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而他,是唯一活下来的人。
他活着,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们。
可他现在,却让那个害死他们的人,活得更好了。
除非……有朝一日,他真进了地府。
若真有地府,若真能再见他们……
他会站在他们面前,低头不语。
他转身就走,不知自己该去哪儿。
脑海中空荡荡的,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地。
反正……哪儿都不是家。
走着走着,居然就回到了将军府。
沅沅正骑在小黑背上,准备进宫找皇上伯伯。
她穿着嫩黄色的小裙子,头发扎成两个羊角辫,脸蛋红扑扑的。
小黑甩着尾巴,抖了抖背上的小丫头。
“驾!小黑快跑!咱们要赶在太阳落山前见到皇上伯伯!”
一抬头,看见易砚辞站在门口。
她立马拽住小黑的毛,小屁股一扭,从狗背上滑下来,直直扑进他怀里。
“易哥哥!你回来啦!”
小胳膊一抱,抱得死紧。
易砚辞身子一僵,本能地伸手接住她。
指尖触到她柔软的衣料,竟有些恍惚。
多久没人这样毫无保留地靠近他了?
沅沅没说话,只是仰起小脸,伸出小手。
“易哥哥,抱!”
易砚辞没犹豫,手一抬,把她稳稳捞起来。
“咱们去悦仙楼!我请客!吃好吃的!”
沅沅拍他肩膀,指了指街角那栋楼。
“我有赏银!皇上伯伯说五哥醒了,要奖我一整袋子金豆子呢!”
小黑追着尾巴转了个圈,晃晃脑袋。
这动作,怎么那么眼熟?
好像……她以前骑在自己背上,也是这么拍脖子的。
她对易哥哥如此,对她爹爹如此,对小黑也是如此。
在她眼里,这个世界从来不需要防备。
易砚辞却像什么都没察觉,迈开腿,朝悦仙楼走去。
路人侧目,有人低声议论。
“那是将军府的小小姐吧?怎么让个外人抱着?”
可没人敢上前阻拦。
更没人看得出,那个看似平静的男人,内心早已翻江倒海。
二楼老位置。
沅沅点了她最爱的点心,一盘一盘摆在易砚辞面前。
“易哥哥,你快吃呀!你肯定累坏了,别饿着!”
她自己不吃,反而一个劲儿地往他碗里夹,小嘴里还念念有词。
“这个最软,不伤胃!这个甜,能补力气!”
易砚辞抬起手,抓起一块糕,连咬都没咬,直接咽了下去。
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嘴里是什么味儿?
他不知道。
沅沅看着,小眉头拧成一团。
“易哥哥……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见他不理,急得直跺脚。
“你怎么不嚼啊?这样会噎着的!”
这么干,不噎得慌?
她赶紧倒了杯温茶,捧到他嘴边,声音都急了。
“易哥哥,喝口水!快喝!再不喝,真要噎死了!”
小手举得高高的,杯子都快碰到他的嘴唇。
“你不喝,我就不放下!”
终于,他张了口,就着她的手,喝下了一小口温茶。
他眼里的雾,忽然散了一角。
目光慢慢聚焦,落在面前那张小脸上。
她此刻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然后,他嘴角扯了扯,笑了。
“有酒吗?”
他说完这句话,手指微微收紧。
沅沅一愣。
她睁大眼睛,愣愣地看着他,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
她从没见他这样。
不,不对,她见过。
这笑,她见过。
在那些安静的午后,在洛平巷的旧墙边,她偷偷瞧见过张叔露出过一模一样的表情。
以前在洛平巷,张叔不开心的时候,就是这样笑的。
张叔总是坐在小竹凳上,望着巷口发呆。
那时的沅沅不懂,只觉得那笑容怪怪的。
张叔爱喝酒,但一见她,就立刻收起酒杯。
“小孩不能看,会学坏。”
他会迅速把酒壶藏到桌下,脸上堆起夸张的笑容。
可那笑里却没有一点欢喜的意味。
沅沅那时候就觉得奇怪。
明明张叔在笑,为什么她心里却觉得难过?
沅沅学着张叔的样子,板起脸。
“我是小孩!易哥哥,不能在我面前喝酒!会带坏我的!”
她挺起小胸脯,把两只小手背在身后。
易砚辞又笑了。
这一次,眼里终于有了点暖意。
“要是宫宴……没遇上你,该多好。”
没撞见沅沅,他就能一心一意动手杀陆楚晏。
陆楚远也会死,陆家就彻底垮了。
那是他计划中的结局,血债血偿,冤冤相报。
陆家夺走了他的一切,他便要亲手毁掉他们的一切。
那样才对。
像他一样,被亲人离散的痛咬住心口,才配得上是陆家的下场。
这才是他一直信奉的道理。
这世道不公,唯有以痛还痛,才能找回一丝平衡。
可沅沅压根不这么想。
她咬着嘴唇,声音颤抖地问:“易哥哥,你是不是讨厌沅沅?不想看见我,也不愿意陪我玩吗?”
易砚辞一下慌了。
他随口一说,怎么就把小姑娘惹哭了?
“不是!我怎么会有这想法?你别瞎想!”
“别哭别哭!”
他皱了皱眉,干脆抬起袖口,小心翼翼地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
可听了这话,沅沅吸了吸鼻子。
她却忽然抬起头,认真地望着他。
“真的吗?你不许骗小孩子啊。”
她的语气带着一丝委屈。
“我发誓!”
易砚辞急得差点跺脚,声音提高了些。
“真的一点都不骗你!”
沅沅这才破涕为笑。
她从袖子里掏出自己的小手帕,认真地擦了擦脸。
“这是喜鹊掉的第一根毛,听说能带来好运。”
她硬是塞进易砚辞手里。
“送给你!希望易哥哥以后天天笑沅沅!”
易砚辞低头看着掌心那根轻飘飘的羽毛。
他认了。
不管为啥,他认了。
随后,他抬手,指尖轻轻揉了揉沅沅的头发。
“谢谢你,沅沅。你也要天天开心,不准再哭了,好不好?”
沅沅用力点头,鼻尖微红,眼眶还湿漉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