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八月,暑气未消,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焦灼的热浪。
对于大多数刚刚从高考重压下解脱的学子来说,这是尽情挥霍自由、等待大学开学的漫长假期。但对于复读班而言,新的战役早已悄然打响。
乔英子的房间书桌上,摊开着一本崭新的高考数学真题集。
空调无声地送着冷风,却吹不散她眉宇间凝聚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挫败。
她的右手紧紧握着一支笔。那支笔似乎有千斤重,笔尖悬在纸面上方,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这不是因为紧张,而是神经和肌肉在经历了那场重创后,尚未完全恢复协调的本能反应。她试图控制它,额角甚至因为过度用力而渗出了细小的汗珠,但笔尖依旧像个不听话的顽童,划出的线条歪歪扭扭,连一个简单的数字“1”都写得如同曲折的蚯蚓。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从她能够重新坐起来,尝试进行书写复健开始,这种无力感就如影随形。曾经能流畅写下复杂公式和优美文章的手,如今连最基础的横平竖直都显得如此艰难。
宋倩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轻轻推门进来,看到的就是女儿紧抿着嘴唇,全身紧绷地与那支笔较劲的画面。
她的心跟被针扎了一下,细细密密地疼,放下果盘,走到女儿身边,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英子,歇会儿吧,不着急这一时半刻的,你看你,汗都出来了。”
乔卫东也跟了进来,靠在门框上,脸上写满了担忧,搓了搓手,“是啊,宝贝闺女,复读班那边咱们已经报上名了,但爸跟老师打过招呼了,咱们晚几个星期去也没关系。等你把手练稳了点,体力再好点,咱们风风光光地去,好不好?现在去,太辛苦了......”
乔英子没有抬头,目光依旧死死盯着那颤抖的笔尖,声音很轻,却是不容置疑的固执:“不行。”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父母,眼神里有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坚定:“本来就已经...晚了一年。别人已经...跑了很远,我连走都还走不稳...不能再晚了。”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让声音更平稳些,“每耽误一天,就落后...更多。我…必须去。”
“可是你的手”宋倩忍不住想去握住女儿那只颤抖的手,却被乔英子轻轻躲开。
“只是慢...一点,难看...一点...”乔英子低下头,看着自己不听使唤的手指,“多写写...总会好的。但不...能因为慢...就不开始”
乔卫东和宋倩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深深的无力和心疼。他们比谁都清楚女儿骨子里的倔强,一旦她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尤其是经历了生死之后,她对于“时间”和“目标”有了一种异于常人的紧迫感和执念。
劝不动。根本劝不动。
乔卫东急得在房间里踱了两步,忽然眼睛一亮,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对了!凡凡!让凡凡跟你说!让他今晚过来吃饭!让他劝劝你!你们俩最好,他的话你总听得进去吧?”
在他们看来,方一凡是那个能将女儿从封闭世界里唤醒的人,是唯一能让她放下部分心防的人。
他的话,或许比他们的苦口婆心更有效。
乔英子沉默了一下,没有反对。
晚上,方一凡来了。
气氛有些微妙。
饭桌上,乔卫东和宋倩极力渲染着复读班的紧张和辛苦,暗示着英子身体可能承受不住,希望方一凡能帮着劝她晚点再去。
方一凡扒拉着饭,听着乔卫东和宋倩的话,又看看旁边安静吃饭,眼神却异常坚定的英子,心里跟明镜似的。
饭后,方一凡慢慢扶着乔英子来到阳台坐下。夏夜的风带着一丝凉爽,吹散了白天的燥热。楼下是北京的万家灯火,远处有霓虹闪烁。
“英子...”方一凡先开了口,声音不像平时那样跳脱,变得很认真,“叔叔阿姨都跟我说了复读班的事。”
乔英子靠在椅背上,没有看他,只是望着远处,轻轻“嗯”了一声,等待着他的“劝诫”。她甚至在心里准备好了反驳的话。
然而,方一凡接下来的话却让她愣住了。
“你去吧。”方一凡转过头,看着她,眼神里没有担忧和劝阻,只有全然的信任和支持,“我支持你。”
乔英子讶异地转过头,对上他的目光。
方一凡笑了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本来就落后了,所以一分钟都不想再多耽误,对不对?”
他太了解她了,了解她那份藏在安静外表下的好强和执着。
“嗯。”乔英子点了点头,鼻子有点发酸。
他懂!
“手抖怕什么?”方一凡语气轻松,“咱们写慢点呗。别人写一遍,咱们写十遍。别人用一小时,咱们用三小时。总能记住的。脑子又没坏,对吧?”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你可是乔英子,那个能看懂星星的乔英子,还能被几道题,一支笔难住?”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你想去,就去。别听叔叔阿姨的,他们是心疼你,但有时候太小心了,反而捆住你的手脚。你想跑,那就跑,摔倒了怕什么?爬起来再跑呗。我在南京给你加油。”
乔英子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毫无保留的信任和鼓励,看着她原本预想中的劝阻变成了最坚实的后盾。一股暖流冲破了心底所有的委屈和坚忍,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飞快地低下头,不想让他看见。
“可是...”她声音微哑,“...会很慢...很丑...” 她摊开自己的手,那依旧微微颤抖的手指,是她此刻最大的无力感来源。
方一凡伸出手,没有去握她的手,而是轻轻碰了碰她手腕上那道淡淡的疤痕。
“谁说的?”他挑眉,语气又恢复了那种熟悉的、略带夸张的方一凡式风格,“这叫独一无二的笔迹!以后你成了着名天文学家,这手稿没准比印刷体还值钱呢!再说了。”
他看着她,眼神狡黠,“你忘了?我可是要当大明星的人,以后给我签名的机会多了去了,你正好提前练练艺术签名,抖出来的都是风格!”
一句玩笑话,瞬间冲散了弥漫的伤感。
乔英子忍不住破涕为笑,轻轻推了他一下:“瞎说什么呢...”
看到她笑,方一凡也咧嘴笑了,认真地说,“英子,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别等。等你觉得完全准备好了,可能最好的时机已经过去了。就像我唱歌,难道要等嗓子练成世界第一才上台吗?不是的,想唱就唱了,唱着唱着,就好了。”
他看着她,目光灼灼:“你想考南大,那就现在去学。写着写着,手就稳了。走着走着,路就平了。一年很快的,我在南京等你,绝对不食言。”
风吹起乔英子的发丝,她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他或许不像磊儿那样永远理性正确,不像季杨杨那样酷帅有型,但他相信她,毫无理由,全无保留。这种相信,比任何谨慎的关爱都更让她有力量。
她深吸一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好。”
阳台门口,偷偷观察着这边情况的乔卫东和宋倩,看到女儿脸上重新露出的笑容和那无比坚定的点头,听到方一凡那番“歪理邪说”,相视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却也终于缓缓松开了紧皱的眉头。
劝不住了啊。两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倔,一个比一个有主意。
乔卫东摇摇头,苦笑一下,却又莫名地感到一丝安心。
或许,是他们太过焦虑了。
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路要走,而那条路上,已经有了一起并肩前行的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