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缸从柴房挪到灶间时,扬起一阵陈年的灰尘,在晨光里飘成细小的星。林伯用布巾蘸着温水擦拭缸壁,铜盆里的水渐渐变浑,露出缸身上刻着的缠枝纹——是青瑶娘亲手刻的,藤蔓绕着一朵半开的桂花,花瓣上还留着浅浅的指痕。
“这缸有讲究,”林伯指着缸底,“看见没?当年烧窑师傅特意留了个月牙形的凹陷,说装酒时能存住月光,酿出来的酒带着清辉,喝了心里亮堂。”
青瑶蹲在缸边,手指顺着缠枝纹摸下去,触到那个温润的凹陷,忽然想起小时候总爱趴在娘的膝头,看她用刻刀在木头上雕花,娘说:“纹路里藏着气,你对它好,它就给你长劲儿。”
墨尘抱着一捆糯米进来,麻袋在地上磕了磕,米粒滚落出来,在青砖地上蹦跳着,像撒了把碎银子。“后山的桂花采了,带着露水呢。”他把竹篮递过来,篮底铺着的棉布湿漉漉的,桂花的甜香混着草叶的清苦漫出来,扑了青瑶一脸。
“得先把糯米淘三遍,”林伯搬来木盆,“水要井水,晾到半干再上笼蒸,火不能太急,得像喂孩子似的,一点点添柴。”
青瑶挽起袖子淘米,井水从木瓢里泼出来,在米粒间流淌,带走浮尘。墨尘在灶膛前添柴,火光舔着锅底,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高忽低。林伯坐在门槛上卷烟,烟丝里混着点晒干的桂花,说是能让烟味变得柔和些。
“你娘当年酿甜酒,总爱在米里掺一把陈米,”林伯吧嗒着烟,“说这样酿出来的酒有‘根’,喝着不飘。”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小纸包,倒出一把黄澄澄的陈米,“这是去年的糯米,我留着的,正好用上。”
青瑶接过陈米,混进新米里,指尖捏着米粒搓了搓,新米的滑嫩和陈米的温沉截然不同,却在掌心融成一种奇妙的踏实感。她忽然明白娘说的“根”是什么——是过去的时光没有被遗忘,是每一个今天都带着昨天的温度。
蒸好的糯米在竹匾里摊开,冒着白茫茫的热气,像一片小小的云。青瑶按林伯说的,等温度降到不烫手,就撒上碾碎的酒曲,拌匀了往陶缸里装。墨尘帮着扶着缸,看她一层米一层桂花地铺,忍不住伸手抓了把桂花撒进去,被林伯用烟杆敲了手背:“傻小子,桂花要最后撒,不然香味会跑掉。”
墨尘嘿嘿一笑,缩回手,指尖沾着的桂花蹭在裤腿上,留下点点金黄。青瑶看着他的傻样,忽然抓起一把凉透的糯米塞进他嘴里,米香混着米糠的微涩在他舌尖散开,他瞪圆了眼睛,像只被喂了食的小兽。
缸口用纱布封好时,太阳已经爬到了屋檐正中。林伯找来块青石压住纱布,说这样能挡住杂味,只让月光钻进去。青瑶摸着缸身,仿佛已经闻到了月余后那股带着清辉的酒香。
“等酒酿好,正好赶上中秋,”林伯收拾着工具,“到时候摆个案子,就在院里,就着月亮喝,给你娘也倒一杯。”
青瑶点点头,眼眶有点热。墨尘不知从哪摘来朵野菊,插在缸边的裂缝里,黄灿灿的,在风里轻轻晃。她忽然觉得,这陶缸里装的不只是糯米和酒曲,还有那些没说出口的惦念,那些散落在时光里的碎片——娘的刻刀、林伯的烟丝、墨尘裤腿上的桂花,还有自己掌心的温度,都在这缸里慢慢发酵,要酿成一坛名为“现在”的甜酒。
夕阳西下时,灶间的光影斜斜地铺在陶缸上,缸身上的缠枝纹被拉得很长,像一条通往过去的路,而路的尽头,是正在赶来的、带着桂花香的中秋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