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纸的成功,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涟漪不断向外扩散。谷仓学派不仅解决了燃眉之急的财源,更在府城下层匠人、商贾乃至部分务实派小吏心中,树立起了一种奇特的威信——一种能将虚渺的“道理”化为实在“好处”的能力。坊间开始流传起关于那位年轻林讲书和他那群“格物怪才”们的种种轶事,有惊奇,有赞叹,自然也少不了来自某些角落愈发阴沉的注视。
这一日,秋高气爽,林弈难得有片刻清闲,信步又走到了城外那条熟悉的溪边。河水潺潺,芦花摇曳,仿佛一切未变。不出所料,那块青石上,依旧坐着那位蓑衣斗笠的垂钓老翁,姿态与往昔别无二致,仿佛已在此凝固了千年。
林弈走近,并未急于开口,只静静立于一旁,望着水面浮沉的鱼漂。
老翁也未回头,苍老却平稳的声音随着水声传来:“新纸上市,质优价廉,善莫大焉。坊间皆言,乃城外一群学子,格物所得。”
林弈微微一笑,并不惊讶老翁知晓此事:“偶有所得,不敢居功,乃众人之力。”
“偶得?”老翁轻笑一声,终于缓缓收起鱼竿,转过身,掀起了斗笠。这一次,他未曾垂下帽檐,露出了整张脸庞。面容清癯,皱纹如刀刻,但一双眼睛却不见丝毫浑浊,反而澄澈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眉宇间残留着久居上位的威严,虽刻意收敛,却仍在不经意间流露。“少年人,过谦便是虚伪了。改良造纸,非是一句‘偶得’可蔽之。观你等行事,有章法,有实证,更有济世之心,非是寻常书生空谈。”
他的目光落在林弈身上,带着审视,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激赏。“老夫观察你已久。从书院辩难,到谷仓立学,再到这造纸革新。你之所为,看似离经叛道,实则……暗合古圣王‘开物成务’之旨。”
林弈心中微动,知道此番摊牌非同小可,他躬身一礼:“晚辈愚钝,还请老先生明示。”
老翁抚须,目光投向远方,似在回忆峥嵘岁月:“老夫,苏文正。”
三个字,如同三道无声惊雷,在林弈耳边炸响。
苏文正!这个名字,他岂会不知?原主苦读经史,对此名如雷贯耳。东阁大学士,致仕多年,曾为当今陛下启蒙之师!其人性情刚直,学识渊博,更曾力主革新吏治、整顿漕运,是朝中清流领袖,改革派的中坚。后因触及利益过巨,遭保守势力联手反扑,心灰意冷之下,激流勇退,归隐田园。竟无人知晓,他竟隐居在这青州府城外!
这是一座真正的泰山北斗!其影响力,虽已不在朝堂,但在士林、在门生故旧遍布的官场,依旧是一股不可忽视的潜流。
林弈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再次深深一揖:“原来是苏相,晚辈林弈,不知是苏相当面,往日多有失敬,望乞海涵。”态度恭敬,却不显卑屈。
苏文正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老夫已是一介草民,何来‘相’之称。今日亮明身份,非为炫耀,乃是见你与你这学派,确是可造之材,不忍见明珠蒙尘,或半道夭折。”
他语气转为凝重:“你可知,你等所为,虽利国利民,却已触动某些根本?陈氏为何阻你?非仅因私怨,乃因你等之道,动摇了他们赖以立足的‘学问’之基,挑战了固有的秩序。如今你等羽翼未丰,尚可于此偏安一隅,若再进一步,所需应对的,将不止是陈啸之流。”
林弈默然,他自然明白。造纸之利,尚可被视为“奇技”,若将来格物之学真正触及兵工、赋税、吏治等核心领域,必将引来更猛烈的风雨。
“晚辈明白前路艰险。”林弈抬头,目光清澈而坚定,“然格物济世之心,不敢或忘。纵有千难万阻,亦当砥砺前行。”
苏文正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然,眼中赞赏之意更浓。“好一个‘砥砺前行’。”他微微颔首,“老夫蛰居于此,早已无心朝堂纷争。然,见你等幼苗初生,生机勃勃,亦不忍见其摧折于风雨。”
他顿了顿,道:“老夫虽无力,亦无意愿直接插手你等事务。但在暗中,或可提供些许微末助力。”
他取出一枚看似普通、却刻有奇异云纹的木质令牌,递给林弈:“持此令,可至城南‘漱石斋’书坊,其掌柜乃老夫旧仆。斋内后院,有老夫一生所藏之部分书籍,涉及算学、工技、地理、农政乃至部分前人未刊之手稿,或对你等有所裨益。此外,若遇官府非难,非属常理者,或可凭此令,寻得一线转圜之机。”
这已不是简单的认可,而是实实在在的庇护与资源!尤其是那些藏书,其价值无可估量!
林弈郑重接过令牌,入手微沉,仿佛承载着千钧期望:“苏相厚赐,晚辈……与格物学堂,铭感五内!”
苏文正摇摇头,重新戴上了斗笠,遮住了面容,又变回了那个普通的垂钓老翁。“不必言谢。老夫此举,非为你一人,乃是为这天下,多留一分希望之火种。望你……好自为之,勿忘初心。”
说罢,他不再多言,重新将鱼钩抛入水中,身影与这秋日河景融为一体,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林弈握着那枚尚带余温的令牌,望着老翁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他明白,从这一刻起,格物学派的身后,悄然立起了一座虽不显山露水,却足以震慑宵小的靠山。前路依然坎坷,但手中的筹码,已然不同。
他转身离开溪边,步伐沉稳而坚定。阳光透过稀疏的柳枝,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暗流依旧汹涌,但潜龙,已得云气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