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明、周永被押往州府后的第三日,山北县衙的气氛依旧凝重。
清晨卯时,所有胥吏都提前到了衙署。没有了往日的谈笑,每个人都低着头快步走过庭院,连脚步声都刻意放轻。几个与赵德明关系密切的胥吏更是面色惨白,不时用袖子擦拭额角的冷汗。
林弈端坐后堂,面前摊开着全县胥吏的名册。林福侍立一旁,低声道:“老爷,外面的人都到齐了。按您的吩咐,三班六房,一个不少。”
“让他们等着。”林弈头也不抬,继续在名册上勾画。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日头渐高,堂下的胥吏们开始不安地交换眼色。有人忍不住低声抱怨:“这位大人到底要做什么...”
话音未落,后堂传来脚步声。林弈一身青色常服,缓步走出。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走向公案,而是在众人面前停下脚步。
“本官查阅了近三年的考绩。”他声音平静,却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山北县共有胥吏八十七人,其中三十五人考绩连续三年为下等。按照朝廷规制,本该清退。”
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几个年老胥吏更是面色发白,几乎站立不稳。
“不过——”林弈话锋一转,“本官念在尔等在山北县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今日给你们一个机会。”
他示意林福将一叠试卷分发给众人:“这是本官出的三道题。一题考律法,一题考算术,一题考实务。两个时辰为限,合格者留用,不合格者...”
他没有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那未尽之意。
堂内顿时响起纸张翻动的声音。有人奋笔疾书,有人抓耳挠腮,更有人面色惨白,盯着试卷不知所措。
林弈坐在公案后,看似在批阅文书,实则将每个人的反应尽收眼底。那个在角落奋笔疾书的年轻人,是户房的赵小乙,考绩连续三年都是上等,却始终是个没有品级的白役。还有刑房的李老吏,虽然年迈,但答题时神色专注,下笔沉稳。
两个时辰后,试卷收齐。林弈当场批阅,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结果就已出来。
“念到名字的,站到左边。”林弈声音清冷,“赵小乙、李德全、王大有...”
被念到名字的人面露喜色,快步走到左侧。剩下的人则越发不安,有几个已经开始发抖。
“剩下的人中,”林弈放下名册,“有十一人连续三年考绩下等,今日测试又不及格。按照规制,即刻清退。”
“大人开恩啊!”一个胖胥吏扑通跪地,“小人在县衙二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功劳?”林弈冷笑,“你掌管库房期间,库存粮食年年短缺,这就是你的功劳?”
那胥吏顿时语塞。
“清退之人,每人发三个月俸禄作为抚恤。”林弈一挥手,“现在就去账房支取,今日之内离开县衙。”
衙役上前,将面如死灰的十一人带了下去。剩下的人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至于留用之人...”林弈目光扫过左侧众人,“也要重新安排职司。”
他取出一张早已拟好的名单:“赵小乙升任户房经承,李德全任刑房书办,王大有调任工房...”
被点到名字的人又惊又喜,尤其是赵小乙,这个在户房埋头苦干多年的年轻人,激动得手指都在发抖。
“本官知道,你们当中有人担心俸禄不足养家。”林弈环视众人,“从本月起,所有胥吏俸禄增加三成。但——”
他语气转厉:“若有人再敢贪墨舞弊,赵德明就是前车之鉴!”
众人齐声应道:“谨遵大人教诲!”
“都去忙吧。”林弈挥挥手,“赵小乙留下。”
众人散去后,赵小乙忐忑地走上前:“大人有何吩咐?”
林弈打量着他:“你在户房多年,对山北县的田赋情况最是了解。本官问你,若要清丈田亩,重造鱼鳞册,需要多久?”
赵小乙略一思索:“回大人,若全力以赴,三个月可成。”
“好。”林弈点头,“这件事就交给你办。需要多少人手,直接来找本官。”
“是!”赵小乙激动地躬身领命。
待赵小乙退下,林福才低声道:“老爷,这一下清退十一人,会不会影响衙务?”
“宁缺毋滥。”林弈淡淡道,“况且,真正做事的本来就只有那么几个。”
他走到窗前,看着重新忙碌起来的衙院。经过这一番整顿,胥吏们的精神面貌明显不同,走路都带着劲头。
“对了,”林弈忽然想起什么,“去查查那个赵小乙的底细。”
“老爷怀疑他?”
“不,”林弈摇头,“是个人才,要多加留意。”
午后,林弈正在批阅公文,赵小乙求见。
“大人,这是清丈田亩的章程。”他呈上一份文书,“下官以为,当先从城西开始。那里田地规整,便于测量。”
林弈接过文书,细细看过,眼中露出赞许之色:“考虑得很周全。就按你说的办。”
“还有一事...”赵小乙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
“下官整理旧档时发现,城西有百亩官田,这些年一直由赵县丞的侄子赵大宝租种,但从未缴纳租金。”
林弈眼神一冷:“可有凭证?”
“有租赁文书为证。”赵小乙从袖中取出一份泛黄的文书,“按规制,每年应缴纳租金五十两,五年共计二百五十两。”
“好个赵大宝。”林弈冷笑,“你去传话,让他三日内补足租金,否则按律究办!”
“是!”赵小乙领命而去。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林弈微微颔首。这个年轻人,不仅能力强,更有胆识,确实值得栽培。
接下来的几日,县衙风气为之一新。被提拔的胥吏感恩戴德,做事格外卖力;留任的也不敢懈怠,生怕步了那些被清退之人的后尘。
三日后,赵大宝果然乖乖补交了租金。消息传开,那些原本还在观望的乡绅富户,都明白了这位新任知县的厉害,再不敢心存侥幸。
晚霞满天时,林弈独自在县衙后园散步。经过这几日的整顿,县衙总算初步走上正轨。但他知道,这还只是开始。清丈田亩、整顿赋税、兴修水利...还有太多事要做。
“老爷,”林福快步走来,“州府来文,赵德明一案已审结,判处流放三千里。周永杖一百,革职查办。”
林弈接过公文,淡淡一笑:“知道了。”
他继续漫步园中,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园中老树发出新芽,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山北县的春天,终于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