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弈归京引发的暗涌,尚未在朝堂之上完全荡开涟漪,一场来自北方的惊天飓风,便以摧枯拉朽之势,狠狠撞碎了帝都承平已久的表象。
十月初九,霜降已过,京城刚染上一丝初冬的寒意。辰时,朝阳初升,金光洒满巍峨宫墙,百官正依序通过午门,准备参加常朝。一切都与往日并无不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程式化的肃穆。
然而,就在百官即将踏入大殿之际,一阵极其突兀、凄厉到变形的呼喊声,混合着如同擂鼓般急促混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撕裂了皇城的宁静!
“八百里加急——!北疆军报——!八百里加急——!”
声音嘶哑,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惊惶与绝望,仿佛来自地狱的丧钟!
所有官员的脚步瞬间僵住,骇然回头。只见午门长长的御道上,一名身背赤色令旗、浑身浴血、甲胄破碎的骑士,正不顾一切地策马狂奔而来!他脸色灰败,嘴唇干裂出血,座下骏马口吐白沫,显然已到了极限。守卫宫门的禁军试图阻拦,却被那骑士用尽最后力气挥动的令牌和那凄厉的“八百里加急”吼声所震慑,迟疑间,竟让他冲破了阻拦,直抵金水桥前!
那骑士看到前方密集的百官身影,眼中最后一丝光亮熄灭,猛地从马背上栽落,“噗通”一声重重摔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他挣扎着抬起满是血污的脸,用尽胸腔里最后一口气,向着大殿的方向,发出了如同孤狼泣血般的哀嚎:
“北疆……苍狼部联合东胡……破……破雁回关!镇北军……溃败……大帅……大帅他……战死……殉国了——!”
最后一个字吐出,他头颅一歪,气绝身亡。那封沾染着血污、代表着最高紧急军情的赤色羽毛文书,从他无力松开的手中滑落。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个午门广场!
所有官员,无论是须发皆白的老臣,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壮派,全都如同被瞬间冻僵,脸上血色尽褪,瞳孔骤然收缩,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雁回关……破了?
镇北军……溃败?
主帅……战死殉国?
这怎么可能?!
雁回关乃北疆第一雄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是抵御北方游牧民族南下的最重要屏障!镇北军更是大炎朝最为精锐的边军之一,常年与北虏作战,经验丰富!主帅杨继业,老成持重,素有威名,乃大炎北疆的定海神针!
如今,关破、军溃、帅死!
而且,来袭的并非寻常寇边,是北方最强大的苍狼部落,竟联合了东胡等部,大举南下!这意味着,对方是蓄谋已久,倾巢而出!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轰然爆发的巨大恐慌与骚动!
“天亡我大炎乎?!”
“杨帅……杨帅竟然……”
“雁回一失,北疆门户洞开!胡虏铁骑可直扑幽云十六州!”
“快!快禀报陛下!”
百官再也顾不得朝仪,有的惊惶失措,有的捶胸顿足,有的面如死灰,整个午门前乱作一团。那封落在地上的赤色军报,如同烫手的山芋,无人敢率先拾起。
很快,沉重的景阳钟被敲响,一声接着一声,急促而悲凉,传遍整个皇城,也传遍了京师的每一个角落。这是唯有发生最紧急的军国大事时才会敲响的钟声!
常朝取消,紧急召开御前会议。
金銮殿内,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龙椅之上,年近六旬的老皇帝萧玦,脸色铁青,握着龙椅扶手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胸口剧烈起伏着。他虽强自镇定,但微微颤抖的胡须和眼底那抹难以掩饰的惊怒与疲惫,出卖了他内心的震荡。北疆糜烂至此,是他登基二十余年来从未有过的惨败!
兵部尚书冯冀跪在御阶之下,声音带着哭腔,颤抖着念完了那封字字泣血的军报详情。
苍狼部首领阿史那咄苾,亲率本部精锐并联合东胡、乌桓等大小部落,集结控弦之士超过二十万,于半月前发动突袭。他们避开了正面防线,利用内应和对地形异常的熟悉,绕道奇袭雁回关侧翼。镇北军主力被调虎离山,雁回关守军孤立无援,血战三昼夜,终因寡不敌众,被攻破关隘。主帅杨继业率亲兵死战不退,身中数十箭,力竭殉国。关内守军大部战死,仅少数溃散。胡虏破关后,烧杀抢掠,兵锋已直指北疆重镇——云州!若云州再失,则整个北方防线将彻底崩溃,胡虏铁骑可长驱直入,威胁中原腹地!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老皇帝终于忍不住,猛地一拍龙案,震得笔墨纸砚齐齐跳动,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涨红,“杨继业误国!边军糜烂至此,朕要尔等何用!”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殿内群臣噤若寒蝉,纷纷跪倒在地,口称“臣等万死”。
短暂的震怒之后,便是更加棘手的问题——如何应对?
“陛下!”头发花白、身形瘦削的礼部尚书、保守派领袖赵崇文率先出列,他脸色苍白,但语气却异常坚定,“北虏势大,兵锋正锐,雁回新失,军心涣散。此刻若仓促迎战,恐难取胜,徒耗国力,动摇国本!老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派能言善辩之使臣,前往北疆,与那阿史那咄苾议和。许以金帛、茶盐,暂息兵戈,换取时间,重整边备,方为上策!”此言一出,立刻得到了不少文官,尤其是那些注重“维稳”、畏惧战争的官员附和。
“荒谬!”一声雷霆般的怒吼响起,出自一位身材魁梧、满脸虬髯的老将之口,乃是靖国公、左军都督府大都督徐辉祖。他须发戟张,目眦欲裂,“赵尚书此言,与割地求和何异?!北虏贪婪成性,今日许以金帛,明日便会索要更多!我大炎立国百年,何时向胡虏低过头?雁回关将士血未干,杨帅尸骨未寒,此时议和,如何对得起殉国英烈?如何面对北疆涂炭的百姓?必须战!倾全国之力,也要将胡虏赶出去!老臣愿亲赴北疆,戴罪立功!”
“战?拿什么战?”赵崇文立刻反驳,语气尖锐,“国库空虚,漕运虽通,元气未复!仓促之间,粮草何来?兵员何来?统帅何人?徐国公勇武可嘉,然年事已高,北疆苦寒,岂是儿戏?若再有闪失,谁能担待?”
“你……”徐辉祖气得浑身发抖,却一时语塞。国库情况他并非不知,仓促间要组织起有效的大规模反击,确实困难重重。
朝堂之上,顿时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主和派以赵崇文为首,引经据典,强调国力不堪、应以安抚为主;主战派以徐辉祖为核心,慷慨激昂,主张不惜一切代价,扞卫国土尊严。双方引经据典,争吵不休,唾沫横飞,将殿堂变成了菜市场一般。
端坐在龙椅上的老皇帝,看着下方争吵不休的臣子,脸色愈发阴沉,眼底深处是深深的疲惫与失望。他何尝不想战?但徐辉祖年迈,其他将领或资历不足,或难以服众,国库也确实捉襟见肘……可若议和,这口恶气如何能咽下?大炎的颜面何存?北疆的百姓又当如何?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班列。三皇子萧景琰眉头紧锁,似在沉思,并未轻易表态;五皇子萧景禹则面带激愤,似乎更倾向于主战,但眼神闪烁,不知在盘算什么。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班列中后方,那道虽然静立、却无法让人忽视的青色身影上。
林弈。
这个刚刚从地方载誉而归,带着赫赫政绩和万民拥戴的年轻人,从军报传来至今,未发一言。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听着双方的争吵,面色平静,唯有一双眸子,深不见底,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老皇帝心中一动。此子于淮州,能于绝境中理清漕运、整顿吏治、安定民生,其能非仅限于民政。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国难,他,又会有何见解?
“林弈。”老皇帝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与期待,瞬间压过了殿内的所有争吵。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于那一袭青衫。
“北疆之事,你有何看法?”
风暴中心,骤然转移。刚刚归京,尚未站稳脚跟的林弈,被皇帝亲自点名,推到了这决定国家命运的风口浪尖之上。
是主和?还是主战?或者……他有第三条路?
林弈深吸一口气,在无数道或期待、或审视、或嫉妒、或敌视的目光中,缓缓出列。他知道,自己的回答,将不仅仅关乎北疆战局,更将决定他在这帝都权力场中的未来走向。
北疆烽火,已映红半边天。而这金銮殿内的博弈,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