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上的雷霆手段,如同凛冬的寒风,暂时压下了朝堂表面沸腾的谩骂与攻讦。然而,林弈深知,这并非胜利,仅仅是撕开了一道口子。以英国公张维、成国公赵克勤为首的守旧同盟核心,根基深厚,盘踞朝野数十载,其势力如同百年老树的根系,早已渗透到帝国的方方面面。与他们正面硬撼,即便有皇权支持,也必是旷日持久、两败俱伤的局面。
真正的破局之道,在于瓦解其联盟本身。
连日来,林弈并未沉浸在初战告捷的喜悦中,也未急于推行下一步更激进的改革措施。他闭门谢客,却并非枯坐。书案上堆满了卷宗,不仅有各地推行新法的进展汇报,更有厚厚一摞关于守旧派核心成员及其家族背景、产业分布、利益关联的详细梳理。烛光下,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筛子,在字里行间细细过滤,寻找着那可能存在的裂隙。
守旧派,真的铁板一块吗?
他们反对改革,口号是“维护祖制”、“体恤士绅”,但驱动力,归根结底是触动了他们赖以生存的特权和利益。然而,时代在变,利益的结构也在悄然变化。
他的手指最终停留在几个名字上。安国公徐辉、靖海伯陈永、还有几位虽然声名不显,但家族产业庞大的勋贵。这些人的共同特点是:家族中人或明或暗,早已涉足航运、矿产、甚至是新兴的纺织工坊。他们的田产依旧众多,但商业利益在其家族财富中的比重,正在逐年攀升。
尤其是安国公徐辉,其长子徐文广更是京中颇有名的“异类”,不喜弓马,反而对经商有着浓厚兴趣,名下掌控着数条连接南北的漕运船只,与王百万等新兴商人往来密切。
“或许……这里就是突破口。”林弈指尖轻点徐辉的名字,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绝对的理想主义者稀少,大多数人,终究是利益的动物。当维护旧特权的成本,高于拥抱新秩序可能带来的收益时,人心便会浮动。
数日后,一场看似寻常的雅集,在京城西郊一处属于某位中立派翰林的别苑中举行。与会者多是些文人墨客,吟风弄月,不谈国事。林弈以晚辈后进、偶得佳句欲请教前辈的名义出席,姿态放得极低。
他并未主动接近任何人,只是在自己擅长的诗词领域偶尔展露锋芒,引得几位老翰林抚掌称赞。直到雅集过半,他才“偶然”与同样被友人拉来、显得有些意兴阑珊的安国公徐辉之子徐文广,在回廊转角“巧遇”。
“徐兄似乎对此间风月不甚感兴趣?”林弈微笑着拱手,语气温和。
徐文广约莫三十许岁,面容不像其父那般威严,带着几分商人的圆滑与精明,见是如今风头正劲的林弈,先是一愣,随即也露出笑容,还礼道:“让林大人见笑了。在下粗鄙,于此道着实浅薄,远不如林大人文采斐然。”
两人寒暄几句,林弈话锋看似随意地一转,叹道:“诗词终究是闲情。如今朝廷正值多事之秋,百业待兴。譬如徐兄所涉足的漕运一事,南北物资流转,关乎国计民生,若能畅通无阻,效率倍增,其利国利民之功,远胜诗文千百篇。”
徐文广眼睛微亮,他平日里与这些清流文人应酬,常觉格格不入,难得有位高权重如林弈者,竟能与他谈论这些“俗务”,且言语间并无轻视之意。
“林大人所言极是!”徐文广仿佛找到了知音,话也多了起来,“只是如今漕运旧规繁琐,沿途关卡林立,损耗巨大,有时一趟下来,看似利润丰厚,实则……唉,艰难得很。”
林弈认真倾听,不时点头,待他说完,才缓缓道:“徐兄所虑,正是新政欲革除之弊。统一税制,厘清关卡,甚至未来规划官民合股,兴建更快捷的交通网络……其目的,正是要让物畅其流,让如徐兄这般真正做事的人,能获得应有的回报,而非将利润耗费在层层盘剥与人情打点之上。”
他没有空谈大义,而是句句落在具体的商业痛点和未来的实际利益上。徐文广听得心潮起伏。他何尝不知改革若能成功,对他们这些已涉足工商业的家族意味着什么?那将是更规范、更广阔的市场,是摆脱旧有利益链条束缚的契机!远比守着那点日益沉重的田租和固有的特权更有前景。
但家族的立场,父亲的顽固,像一道枷锁,束缚着他。
林弈观察着他的神色,知道火候已到,便不再多言,只是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大势所趋,非人力可挡。聪明人,当顺势而为。有时,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说罢,他便借口另有他事,拱手告辞。
留下徐文广独自站在回廊下,望着林弈离去的背影,心中波澜起伏,久久无法平静。
这次“巧遇”之后,林弈又通过王百万等商人纽带,以探讨“新兴纺织机械应用前景”、“矿山安全改进与效率提升”等务实议题为名,与靖海伯陈永家族中负责具体产业的子侄辈建立了联系。他展示出的并非空洞的理想,而是结合了最新技术、管理模式和未来市场规划的、极具诱惑力的商业蓝图,并隐晦暗示,在新政框架下,官方愿意为这些“符合国策”的产业提供包括低息贷款、技术支持和市场准入在内的诸多便利。
利益的诱饵,远比任何道德说教或政治恐吓都来得有效。
与此同时,皇帝那边也适时地释放出一些信号。在一次涉及漕运事务的小范围廷议中,皇帝看似无意地提及:“安国公家族于漕运一道,倒是颇有建树,若能顺应新政,规范经营,倒不失为表率。” 轻飘飘一句话,传入某些人耳中,却重若千钧。
压力与诱惑,如同两只无形的手,开始拉扯守旧同盟内部那些已然心生异志的成员。
数日后的一次守旧派核心密会,气氛明显不如以往“和谐”。
英国公张维依旧慷慨激昂,痛陈新政之害,要求大家同心协力,继续向皇帝施压。然而,当他目光扫向安国公徐辉时,却发现这位往日坚定的盟友,今日却有些神思不属,对于他提出的联合上书之事,也只是含糊地以“还需斟酌”搪塞过去。
靖海伯陈永更是直接表示,家族矿山近来事务繁忙,恐无力参与此次联名。
张维的脸色顿时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不是傻子,自然嗅到了其中不寻常的味道。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发现除了几个铁杆核心依旧义愤填膺,竟有近三分之一的人,或低头不语,或目光闪烁,态度暧昧。
“徐公,陈伯,你二人这是何意?”张维强压着怒火,沉声问道。
徐辉叹了口气,避重就轻:“英国公,非是老夫退缩。只是如今陛下态度坚决,林弈那小子又手段狠辣……硬碰硬,恐非良策啊。或许……暂且观望一二?”
“观望?”张维气得几乎要拍案而起,“再观望下去,我等根基都要被那小子掘断了!尔等莫非是受了什么蛊惑?或是得了什么承诺不成?!”
这话已是相当不客气。陈永脸色也有些难看,硬邦邦地顶了回去:“英国公此言差矣!我等自有考量!总不能拉着全族往刀口上撞!”
密会不欢而散。
看着徐辉、陈永等人匆匆离去的背影,张维和赵克勤等人面面相觑,心中第一次涌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寒意。
他们赖以与皇权、与改革派抗衡的最大资本——团结,已然出现了清晰的裂痕。林弈没有动用一兵一卒,仅仅是通过精准的利益分析和前景许诺,便成功地让一部分人从他们的阵营中剥离了出去,或保持中立,或暗中倒戈。
这比金銮殿上罢黜几个御史,更让他们感到恐惧。
分裂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自行生根发芽。
林弈站在巡察使衙门的阁楼上,听着手下关于守旧派密会结果的禀报,脸上并无太多得意之色,只是微微颔首。
“还不够。”他轻声道,“传话给王百万,他与徐文广合作的那个漕运新码头项目,官府可以优先审批,并给予一定的税赋优惠。另外,找机会让靖海伯家的人‘偶然’看到那份关于官方未来计划采购优质煤矿的清单。”
他知道,要让人彻底倒向自己,光有口头许诺和大势分析是不够的,必须让他们看到实实在在的、触手可及的利益。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沉静的脸上。朝堂的格局,正在他精妙的运作下,悄然发生着深刻的改变。团结大多数,孤立极少数,这本就是斗争的最高智慧。这场改革,已不再仅仅是理念之争,更是一场关于人心和利益的重新分配。
而他,正稳稳地操控着天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