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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汇通钱庄。初秋的晨雾尚未散尽,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城头,像一块浸了水的脏棉絮,将阳光捂得严严实实。风卷着尘土掠过钱庄门前的石狮子,鬃毛上积着的枯叶簌簌落下,更添了几分萧瑟。

往日里车水马龙、银钱叮当响的繁华地段,此刻却像是煮沸了的粥锅,咕嘟咕嘟地冒着恐慌的泡。黑压压的人头攒动,从钱庄门口一直蔓延到长街尽头,怕是不下千数。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商贩被挤得脸颊通红,怀里紧紧揣着用油纸包好的银票,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旁边梳着双丫髻的小媳妇抱着哭闹的孩子,另一只手死死攥着丈夫留下的几张旧银票,嘴唇咬得发白;还有些穿长衫的掌柜模样的人,虽努力维持体面,却止不住地踮脚张望,喉结不停滚动。人人手里都攥着或新或旧的银票,脸上混杂着焦急、贪婪与恐惧,拼命往前挤,仿佛前面就是救命的浮木。

\"兑银子!快给老子兑银子!\"

\"开门!财武宗的信誉呢?莫非真要成废纸了?!\"

\"让开!别挡道!先来后到懂不懂!\"

嘶吼声、咒骂声、孩童被挤哭的尖叫声,混杂着汗臭、尘土味和一种铜锈般的恐慌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那桐木打造的厚重柜台,此刻被撞得咯吱作响,榫卯连接处甚至渗出了细碎的木屑,仿佛随时都要散架。钱庄伙计们面无人色,拼命用身体抵住门板,小伙计阿福后背紧贴着门板,能清晰感受到外面人肉浪潮般的冲击,他想起今早出门时母亲塞给他的热馒头,胃里一阵翻搅,冷汗顺着鬓角滴进衣领,冰凉刺骨。透过门缝看到外面那一片赤红的眼睛,腿肚子都在转筋,有人甚至忍不住呜咽起来:\"掌柜的,顶不住了......\"

金库之内,情况更是不妙。原本应该堆满银锭、铜钱的库架,此刻空了大半,露出深褐色的木纹,像被啃噬过的骨头。仅剩的三成存银,在那巨大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可怜,堆放在角落,像一小撮被遗忘的雪。警示库存底线的铜钱标记线早被慌乱的人群踩得模糊不清,几枚散落的铜钱滚到墙角,蒙着厚厚的灰尘。管库的钱先生头发花白,几缕湿发贴在额前,老花镜滑到鼻尖,他哆哆嗦嗦地拨弄着算盘,算珠碰撞声杂乱无章,突然\"啪嗒\"一声,一颗算珠弹飞,滚到墙角,像极了他此刻七上八下的心。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声音发颤:\"完了...完了...照这个兑法,撑不过半个时辰...陆先生一手创办的基业,要毁在我手里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银钱特有的冰冷金属味,但更浓的是人心溃散时的腐臭味。

混乱中,几个声音格外刺耳,如同毒蛇吐信,精准地撩拨着人群最脆弱的神经:

\"财武宗的债契就是废纸!他们库早就空了!九千岁都要查他们了!\"

\"快兑!晚了毛都剩不下一根!\"

\"看看!盖着他们盘龙印的债契都在这里!他们自己都不认了!\"

有人挥舞着几张制作精良、甚至盖有财武宗独门盘龙印鉴(虽是伪造,但足以乱真)的债契,声嘶力竭地叫嚷。那债契用的是上等桑皮纸,边角烫金,印鉴上的龙纹鳞爪分明,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红光。一个瘦高个男人趁机将手中的债契举过头顶,踮着脚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唾沫星子飞溅:\"都来看!都来看!我表哥在财武宗当差,偷偷告诉我,这印鉴是真的!他们就是想赖账!\"恐慌如同瘟疫般加速蔓延,人群中开始出现推搡,几个老人被挤得东倒西歪,发出痛苦的呻吟。

更雪上加霜的是,城西方向,几家名不见经传的黑钱庄,竟同时挂出了招幡,白布黑字写得明白:\"存银五十两,年利翻倍!现银充足,即刻兑现!\"

这无异于在财武宗本就摇摇欲坠的信誉上又狠狠踹了一脚。当下便有近三成心思活络或是极度恐慌的储户,骂骂咧咧地挤出人群,朝着那\"高息\"陷阱奔去。

钱庄二楼,陆九章凭窗而立,面色沉静如水,只是眼底深处寒芒烁动,如同冰封的湖面下激流暗涌。他身着一袭青布长衫,领口袖口浆洗得发白,却依旧挺括。指节在腰间黄铜算盘边框轻轻敲击,发出哒哒的轻响------这是他心绪不宁时独有的节奏,算珠上细密的纹路被体温焐热。他想起洛清漪送他这算盘时,笑着说\"九章的算珠比江湖任何兵器都厉害\",那时她的眼睛亮得像春日的阳光,而现在......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将那丝因洛清漪伤势而起的刺痛压回心底。账窟的毒阵和叛徒刚刚清理,血腥味似乎还萦绕在鼻尖,九千岁的黑手竟已迅雷不及掩耳地伸向了财武宗的银流命脉!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洛清漪臂上寒毒的腥甜气息,那让他原本冷静的血液里,悄然翻涌起一丝戾气,指尖下的算珠突然\"咔嗒\"一声错位。

冷千绝抱着他那杆从不离身的绝灭枪,靠在朱漆柱子上,眉峰拧成一个川字。枪尾在青石板上\"笃\"地一点,惊飞了梁上麻雀,乌黑枪缨无风自动,扫过他紧绷的下颌线。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杀气,像块刚从冰窖拖出来的玄铁。扫了眼楼下沸反盈天的景象,冷哼一声,声音淬着冰:\"蠢货,被人当枪使都不知道。\"目光偶尔瞥向内侧厢房,窗棂上映出的纤细身影每晃动一下,他握枪的手就收紧一分,指节泛白,枪杆凝了层薄霜------昨夜洛清漪为护磁液池硬接寒毒掌时,唇边那抹刺目的红,让他此刻只想找些东西捅个对穿,才能平息胸口憋闷。

\"冷旗主,愤怒无用。\"陆九章声音嘶哑却清晰,带着算珠碰撞般的冷脆感,眼神扫过冷千绝紧握枪杆的手,嘴角勾起一抹冷峭弧度,\"对方打的就是我们'银流枯竭'的七寸。信誉这东西,平时千斤重,崩起来只在一瞬间。眼下不是算旧账的时候,得先把这'流水'盘活了!\"

他猛地转身,青布衫下摆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不能让他们真冲垮了柜台!一旦金库见底,消息传开,各地分号都会遭殃,财武宗就真的库银告罄,无力周转,成了空壳子!\"

\"你想怎么做?\"冷千绝皱眉,眉峰拧成个川字,\"宰几个挑头的?老子一枪一个窟窿!\"

\"堵不如疏,杀更添乱。得让他们自己'信'。\"陆九章眼神锐利,\"得上一剂猛药,既是'注资',也是'立信'!\"

话音未落,他身形一纵,青布衫下摆如蝶翼般展开,已如一片青羽般掠出窗外。脚尖在飞檐上轻轻几点,瓦片未动分毫,人已稳稳落在钱庄门脸那高耸的匾额之上。匾额是黑檀木所制,上书\"汇通天下\"四个金字,此刻被他踩在脚下,金字在阴沉的天色里依旧熠熠生辉。他居高临下,目光扫过下方攒动的人头,像鹰隼俯瞰猎物,下方混乱景象尽收眼底。

\"是陆先生!\"

\"财武宗的活算盘来了!\"

\"让他说!今天兑不出银子,没完!\"

人群稍稍一静,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射向高处那道清瘦身影。有人踮脚张望,有人揉了揉眼睛,还有人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银票。一个提着菜篮的老妇人喃喃道:\"是陆先生...他可是出了名的会打算盘,不会骗咱们吧?\"旁边一个壮汉嗤笑一声:\"会打算盘有什么用?银库里没银子,他能变出来?\"但声音却比刚才小了许多,显然,陆九章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沸水中,暂时压制了翻腾的恐慌。他长衫下摆被风掀起,露出腰间半旧的算珠,却浑不在意,只是缓缓抬手,将散落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这是他每逢决断时的习惯动作。

陆九章深吸一口气,内力灌注声音,虽不洪亮,却清晰地压过所有嘈杂,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神稍定的冷静韵律:

\"各位!稍安勿躁!聚在此处,无非是担心手中银票成了废纸死契,怕财武宗兑付不起!\"

\"哼,知道就好!兑钱!\"有人叫嚣。

\"兑!自然要兑!\"陆九章声音陡然拔高,右手不自觉地按在腰间算盘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财武宗创立以来,靠的就是'信用'二字!但兑,也要有个章程!\"他向前半步,青布长衫下摆扫过匾额边缘积灰,目光如炬扫过骚动的人群,\"像这般挤作一团,踩踏伤亡,就算银库满溢,又能兑出几分?不过是让亲者痛,仇者快!\"

他目光如电,扫过人群中那几个眼神闪烁、拼命煽动的身影。一个穿蓝布衫的汉子正唾沫横飞地喊着\"快挤啊!再不挤就没了!\",被陆九章的目光一照,像被针扎了似的,声音戛然而止,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往人群里钻了钻。另一个手里挥舞着假债契的瘦高个,动作一滞,举着债契的手僵在半空,眼神慌乱地避开陆九章的视线。

\"为安各位之心,也为显我财武宗底气!今日,陆某在此,行'储金三策'!\"陆九章声如断金,右手猛地握拳砸在掌心,青布袖口扬起细碎尘屑,\"第一策,活水通渠!\"

他猛地一挥手:\"开库!运现!\"

话音未落,长街尽头骤然传来隆隆车马声和一声声沉浑的吆喝:\"财武宗押镖!闲人避让!\"那声音雄浑有力,像闷雷滚过街道,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只见十辆沉甸甸的镖车,由精悍镖师护卫,硬生生从人海中碾开一条通道。镖车是黑漆木轮,轮毂包着铁皮,滚过青石板路,发出\"轱辘轱辘\"的沉重嗡鸣,每一声都像敲在人心坎上,显然载重极巨。领头的镖师脸上横着一道刀疤,从左眉延伸到下颌,更添了几分凶悍。他翻身下马时,腰间铜铃发出清脆响声,与镖车的沉重嗡鸣形成奇妙对比。镖车两侧插着财武宗的青旗,旗面绣着金色算盘图案,在风中猎猎作响,旗角扫过地面,卷起细小的尘土。

\"是云梦泽药市的期货押金!全是现银!\"有眼尖的商户惊呼,\"前几天刚签的大单,这么快就运到了?\"

车队径直驶到钱庄侧门,伙计们迅速上前,打开镖箱------霎时间,白花花的银锭折射着日光,几乎晃花了人眼。银锭是官铸的五十两重元宝,边缘被摩挲得发亮,最上面几锭还带着淡淡的朱砂印记。一箱箱银锭被四个伙计合力抬入金库,发出\"哐当哐当\"的沉重碰撞声,那声音穿透门板,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比任何话语都更能安抚人心。有人忍不住伸手去摸那从身边抬过的银箱,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让他猛地缩回手,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人群的骚动明显平息了不少。原本涨红的脸渐渐恢复常态,推搡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一个先前哭着喊着要兑银子的妇人,抱着孩子,愣愣地看着那些被抬进金库的银箱,嘴里喃喃道:\"有银子...真的有银子...\"旁边的商贩松了口气,手从怀里抽出来,银票被汗水浸得有些发潮,他小心翼翼地将银票叠好,塞进腰带最里层。原来......库里有银子?还是新到的?怀疑的种子开始动摇,恐慌的潮水慢慢退去。

陆九章不给众人消化的时间,立刻抛出第二策:\"第二策,金秤悬门!亮家底,明规矩!\"

钱庄高大的梁柱之上,早有准备的工匠迅速滑下绳索,吊起一杆巨大的特制秤杆。秤杆是楠木所制,足有三丈长,涂着红漆,刻度清晰。秤杆左端的盘子里,赫然堆起一座小小的银锭之山,银光闪耀,在阴沉的天色下依旧刺眼。几个工匠站在梯子上,小心翼翼地调整着绳索,确保秤杆平衡,汗水顺着他们的脸颊流下,滴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诸位请看!\"陆九章指向那秤盘,声音朗朗,右手食指关节在半空虚点,划出银锭堆叠的轮廓,\"此盘中之银,乃我汇通钱庄此刻库内存银实量!共计七千三百四十五两!按江湖通行的'存银备付之规',足以兑付各位手中银票的三成五!\"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中几个摇头的乡绅,嘴角勾起一抹冷峭弧度,\"不信?各位可派三位德高望重的乡绅上前查验!银锭成色、数量,一一点清,绝无虚言!\"

他又指向右边空悬的秤砣,那秤砣是青铜所铸,足有磨盘大小,上面赫然刻着\"法定三成\"四个字,笔画遒劲有力,入木三分:\"而朝廷法度,钱庄存银只需备足三成即可兑付无忧!我财武宗,诚心为本,从不做那亏心买卖,永远比规矩多备半分底气!诸位还慌什么?\"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像定心丸一样,投进每个人慌乱的心湖。

直观!震撼!阳光恰好从云层缝隙中漏下一缕,斜斜照在那座银锭小山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有人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

那堆起来的实银,那明晃晃的对比,比说一千道一万都管用。先前抱着孩子哭闹的小媳妇此刻停止了啜泣,愣愣地看着银山,怀里的孩子也被这奇异的安静感染,眨巴着大眼睛不再哭闹。穿粗布短打的商贩咽了口唾沫,悄悄把揣在怀里的银票又往里塞了塞,脸上的焦急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羞愧------自己刚才怎么就信了那些鬼话?许多人看着那秤杆,又看看自己手里的银票,心里的恐慌顿时被压下去大半。是啊,人家银库明明比朝廷要求的还多半成,挤兑个什么劲?老妇人颤巍巍地扶着旁边的年轻人,长出一口气,胸口的憋闷感消散不少。

陆九章趁热打铁,声音愈发沉稳有力,像一口深井里的水,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第三策,七日聚财令!给信我者,厚报之!\"他右手缓缓探入怀中,指尖触到契牌边缘时微微一顿,随即稳稳取出,掌心向上托着,仿佛托着财武宗的信誉,\"此乃鎏金契牌,凭牌七日后兑付双息。\"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早已备好的鎏金契牌,高举过顶。那契牌约莫巴掌大小,边缘雕刻着繁复的云纹,牌面正中\"七日聚财令\"五个篆字龙飞凤舞,下方\"年利十五分\"的小字清晰可见,旁边财武宗的盘龙印在阳光下泛着暗金色的光泽,印鉴边缘还有细密的锯齿纹------那是财武宗独有的防伪标记。契牌入手冰凉,却仿佛带着一股灼热的力量,让陆九章的掌心微微出汗。

\"凡信我财武宗者,此刻起,可凭手中银票,兑换此'七日聚财令'!\"陆九章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相击的铿锵,左手食指重重叩击契牌上的\"财\"字,\"七日后,凭此令归来,不仅原额兑付,更享七日双倍息钱!年利高达十五分!\"他顿了顿,目光如炬扫过全场,一字一句道:\"此话,陆九章说的!财武宗担着!\"话音落下,他将契牌重重顿在匾额边缘,发出\"当\"的一声脆响,随即双手背在身后,青布长衫在风中猎猎作响。

此言一出,全场先是死寂,落针可闻。每个人都在飞速计算着十五分利意味着什么------寻常钱庄年利不过三分,这足足是五倍!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声浪,惊呼声、议论声、倒吸冷气声混杂在一起,像一锅重新沸腾的开水。

十五分利?!还是双息?这...这比黑钱庄开的价还高啊!而且是财武宗陆先生亲口承诺!人群中一个账房先生模样的中年人飞快地拨动着手指计算,嘴唇哆嗦着:\"一千两存七天,就能得...得六两多利息?这...这简直是天上掉银子!\"旁边一个商人模样的胖子眼睛瞪得溜圆,肥肉随着呼吸一颤一颤:\"陆先生从不打诳语...我信他!上次漕运危机,就是他一句话救了我们整个商会!\"

恐慌迅速被贪婪和权衡所取代。有人还在犹豫,下意识地看向那些依旧紧闭的黑钱庄方向,眼神闪烁;有人却已经心动,紧紧攥着银票往前挤了半步,生怕晚了就抢不到。毕竟,财武宗刚刚展示了实力和底气,银锭堆成山摆在眼前,又有高利诱惑...一个穿锦缎长衫的公子哥推了推身边的随从:\"去!把咱们存在黑钱庄的银子取出来!还是财武宗靠谱!\"

就在这时,人群中那几个虎威堂的死士见势不妙,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瘦高个男人眼珠乱转,又想故技重施,他踮着脚往人群中心钻,声音比刚才尖利了几分,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别信他!空口白话!七天后他早跑了!财武宗马上就要被抄家了!\"

\"对!假的!那契牌肯定是假的!\"另一个满脸横肉的死士也跟着嘶吼,他试图举起手中剩下的半张假债契,却发现手臂沉重得像灌了铅------周围人群投来的怀疑目光像刀子一样刮在他脸上,几个刚才被他推搡过的壮汉正恶狠狠地盯着他,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一直冷眼旁观的冷千绝眼中寒光一闪,右手死死按住绝灭枪柄,指节泛白得几乎透明。刚要动作,却见一道白影如惊鸿般掠过------是洛清漪!她不知何时已从内堂走出,脚步虚浮得像风中残烛,鬓角发丝随着脚步轻颤,却依旧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

她脸色依旧苍白得像上好的宣纸,右臂裹着厚厚的雪白绷带,被青色绸带吊在胸前,绷带边缘隐约渗出暗红血迹。但身姿依旧挺拔如松,左手紧握弱水剑铿然出鞘,剑光如匹练横空,握剑的手指因伤势而微微颤抖,剑穗却纹丝不乱。

\"嗤啦------!\"

剑光过处,那叠伪造的债契瞬间被凌厉的剑气绞得粉碎,纸屑漫天飞舞,其中几张碎纸片的夹层露出暗金色的蛇鳞纹------正是九幽盟特有的隐秘标记。

\"污蔑财武宗清誉者,犹如此契!\"洛清漪声音清冷如冰,强提内力说完这句话,胸口剧烈起伏,左臂颤抖得愈发厉害。额角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在苍白脸颊上划出两道水痕,她却倔强地仰起下巴,目光扫过人群时带着安抚与决绝。

几乎同时,陆九章反手抽出黄铜算盘,算珠在指间噼啪疾响如急雨打蕉叶。他并指如剑指向琉璃算壁,算珠随着他的拨弄噼啪作响,算壁侧面齿轮随之转动,带动内部机关运作。

\"嗡------!\"

琉璃算壁骤然亮起,背面点燃的牛油烛火透过磨砂琉璃,将算壁上刻画的江河脉络映照得清晰可见。光芒中,无数细小的铜针在算壁上快速移动,沿着预设纹路形成条条银线------有的如长江奔腾,标注着云梦泽药市的现银押运送路;有的如溪流蜿蜒,显示着江南分号的铜钱调拨;更有几条粗壮的金线,自漠北商栈方向延伸而来,代表着大宗药材的货款正加急汇向洛阳总号!那纵横交错的银线金线,在烛火下熠熠生辉,将财武宗庞大的银钱脉络直观展现在众人眼前,彻底击碎了\"库银空虚\"的谣言!

画面直观,震撼人心!有人忍不住伸手去触摸那流淌的青光,指尖刚一靠近,便被一股温润的力量弹开,引得周围人一阵低笑。一个孩童指着算壁上的光龙,拍手叫道:\"龙!好大的龙!\"

这一下,连最后一丝疑虑也被打散了。

\"我兑!我兑聚财令!\"

\"信陆先生的!给我留一块!\"

\"妈的,黑钱庄坑人!还是财武宗靠谱!\"

人群彻底转向,争先恐后地涌向专门开设的兑换窗口,生怕晚了抢不到那高息的聚财令。\"让让!我先来的!别挤!孩子都快被挤扁了!\"嘈杂声再次响起,却已没了之前的恐慌,多了几分急切和兴奋。那几个虎威堂的死士被人流冲得东倒西歪,像惊涛骇浪中的几片残叶。瘦高个男人还想挣扎着叫喊,刚张开嘴,便被一只从旁边伸出的铁钳般的大手捂住,随即被一股巨力拖拽着往后退。他惊恐地回头,看到几个身着黑色劲装的铁血旗精锐正冷冷地盯着他,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他们动作利落无声,将死士们像拖死狗一样拖入钱庄侧面的暗巷,只留下几声被捂住嘴的闷哼,很快便消失不见。周围人群对此视若无睹,心思全在兑换聚财令上。

危机,似乎暂时缓解了。

冷千绝走到洛泽主身边,眉头紧锁成川字,眼神中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他下意识伸出手想扶,指尖在距她手臂三寸处猛地顿住,转而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粗声道:\"撑不住就别硬撑。\"声音依旧冰冷,却比平时低了三分。

洛清漪微微摇头,虚弱地牵了牵嘴角,未及展开的笑容因牵动伤口僵住。她抬手将滑落的发丝别到耳后,露出苍白却依旧清丽的侧脸,声音带着沙哑:\"你的手笔总是...这么大开大阖。\"说话间下意识按住右臂绷带,指节泛白。

陆九章笑了笑,笑意未达眼底。\"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他蹲身捻起债契碎屑,指尖搓动间眉头越皱越紧,突然将碎屑弹向空中,算珠在掌心噼啪轻响:\"信誉没了,才是最大的亏空。这点'息钱',买回人心,值得。\"

暮色渐合,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翻墙而入,落在陆九章面前,正是听雨楼密使。他一身夜行衣,脸上蒙着面罩,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将一封密信拍在陆九章案上,声音低沉急促:\"宗主,查清了!三日前我们接到线报'城西有可疑票号异动',便派追风使潜入永盛昌,录下了账房与掌柜的密谈,绘出了银钱流向丙字库的脉络图!这是从他们账房身上搜出的永盛昌私印,上面刻着九千岁外甥王元宝的名讳!\"他递上一枚小巧的铜印,印钮雕刻精细,底部篆书\"王元宝印\"四字清晰可见,\"那几家黑钱庄,幌子后面就是这'永盛昌'票号!高息是诱饵,等储户把银子搬进去,东厂就会以'查抄逆产'为由封门,银子全归丙字库------这是要断咱们的银根,让财武宗没钱兑付挤兑!\"

陆九章眼神陡然凌厉,指尖捏着密信和铜印,指节发白。沈青囊也从内堂走出,脸色凝重地递过一根银针,针尖沾了些许从碎屑上刮下的朱砂,微微泛着一种不祥的暗红色光泽:\"宗主,你看这朱砂...里面掺了九幽盟的蚀心墨,与二十年前沈家坞案中篡改账册的墨汁成分完全一致!\"

陆九章接过,凑近鼻尖轻轻一嗅,一股熟悉的气味钻入鼻腔------先是朱砂的甜腻,随即被一股冰冷的土腥味取代,还带着一丝极淡的、独特的松烟墨香。他又用手指搓开细看,那些细小颗粒触感坚硬,棱角分明。脸色骤然一沉,瞳孔微微收缩:\"这不是普通朱砂...里面掺了东西...玄武岩粉末?\"他猛地想起创立财武宗后不久随洛清漪入宫觐见时,在九千岁书房闻到的味道,\"还带着一股...九千岁书房里那特供松烟墨的矿石味儿!那墨是用玉泉山的玄武岩烧制的,天下独此一家!\"

他猛地抬头看向皇城方向,眼神冰冷如刀,下颌线紧绷如弦:\"虎威堂死士绝无此等造假工艺!这蛇鳞纹暗记和蚀心墨,分明是九幽盟残余手笔!\"右手突然握拳砸在栏杆上,青布袖口扬起细碎尘屑,\"假债契是从京城那位案头流出来的,九幽盟余孽怕是已成了九千岁的造假工坊!\"

所有的挤兑、诽谤、黑钱庄的搅局...背后那只漆黑的手,直指九千岁魏国忠!

就在此时,一名铁血旗锐士快步走来,他身着黑色劲装,腰间佩刀,脸上带着一道浅浅的刀疤。走到冷千绝面前,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枚从被制服的死士身上搜出的蜡丸。蜡丸通体漆黑,只有指甲盖大小,表面光滑,显然是精心制作的。冷千绝捏碎蜡丸,里面是一小卷薄绢,用极细的丝线捆着,薄绢泛黄,质地坚韧,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流水已断,下一步,掏空家底。\"

陆九章看着这句话,又看看手中朱砂,脑中如遭重锤。赵小三临死前的场景突然清晰------叛徒倒在血泊里,胸口插着他的算盘,血沫涌出嘶吼:\"铁库门已开...\"那笑声凄厉如鬼哭,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算盘珠被体温焐得发烫。

一股巨大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攫住了他。他仿佛看到财武宗初创积累的黄金被搬出地下金库,一箱箱新收的武学典籍被投入烈火,刚探明的磁液池被重兵围困。九千岁要的,从来不只是搅乱财武宗的银流那么简单,那只是表象,是诱饵。

他真正的目标,或许是...彻底掏空财武宗初创积累的\"家底\"------那些深埋在地底的黄金、新收的武学典籍、甚至是刚发现的磁液池?用以扩充私兵、锻造兵器,完成颠覆朝局的阴谋?陆九章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传来一阵刺痛。

这钱庄挤兑,或许仅仅是一个开始?一个试探财武宗反应速度的棋子?或者...是一个调虎离山的幌子?他猛地看向内堂方向,沈青囊还在那里看守磁液池,那里...安全吗?

真正的\"掏空家底\"行动,也许已经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悄然开始了?比如账窟深处的密道(那里曾发现九幽盟暗桩赵小三的活动痕迹)?比如江南分号的金库(九幽盟早年在江南经营的假账网络尚未完全肃清)?陆九章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拇指反复摩挲着算盘上最边缘的那颗算珠------那是洛清漪亲手打磨过的地方,冰凉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必须立刻派人去查!每一个角落都不能放过!尤其是那些九幽盟旧部可能接触的隐秘渠道!

沈青囊忽然想起什么,快步从内堂取来一块被截获的毒银,银锭表面虽泛着正常光泽,底部却有处细微的破损,露出里面灰黑的铅胎。他屏住呼吸,用银针小心翼翼拨开铅胎边缘,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一枚模糊却可辨的印记赫然出现------是\"司礼监铸造局\"的篆书小印,笔画间还残留着铸造时的火漆痕迹,其伪造工艺与九幽盟早年私铸官银的手法如出一辙。

\"这毒银...\"沈青囊声音发紧,尾音微微颤抖,\"竟、竟是内廷监造的!\"

陆九章接过银锭,指尖在那枚印记上重重一按,冷笑道:\"司礼监掌印太监奉朝廷旨意下令冻结账户,禁军依律封锁城门断我银路,虎威堂死士散布毒契,九幽盟余孽提供造假技术...这条黑链倒是环环相扣。\"他突然将银锭掷向桌面,铅胎撞击声沉闷刺耳,\"他们先用九幽盟旧部传授的铅胎造假术制作毒银,再借挤兑逼我用毒银兑付,如此一来,财武宗初创清誉与银钱脉络,便会被彻底毒化!\"眼神陡然凌厉如刀,\"传我命令,让听雨楼即刻追查京城印泥工坊,特别是那些收留过九幽盟墨匠的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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