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的密信,由心腹之人连夜送出,乘着最快的楼船,顺江而下,直奔江东的核心——建业。
此时的孙权,正当壮年,碧眼紫髯,器宇轩昂。他坐在自己的书房内,处理着江东六郡八十一州的繁杂政务。自继承父兄基业以来,他外拒强敌,内抚山越,励精图治,已然将江东打理得井井有条,尽显一代英主之风。
“报——!柴桑周都督,八百里加急密信!”
一名信使风尘仆仆地闯入,跪地呈上一卷用火漆封口的竹简。
孙权心中一凛。他知道,若非军国大事,周瑜绝不会用此等方式传递信息。他挥退左右,亲自拆开火漆,展开竹简。
只看了一眼,他的眉头便紧紧地锁了起来。待他将整篇竹简读完,脸色已是阴晴不定,变幻莫测。他时而站起,时而坐下,在书房中来回踱步,那双碧色的眼眸中,闪烁着兴奋、贪婪、犹豫、忌惮等种种复杂的情绪。
“美人计……软禁刘备……换取荆州……”他口中反复念叨着这几个词,心中仿佛有两个小人在激烈地交战。
一个声音在说:“妙计!此乃绝世妙计!荆州乃我江东门户,是我数万将士用鲜血换来的,岂能容刘备久占?如今只需用一个女子,便可兵不血刃地收回荆州,一雪南郡之耻,此等好事,何乐而不为?”
另一个声音却在警告:“不可!刘备乃当世枭雄,仁义之名遍天下,诸葛亮更是智谋如海。此计太过凶险,稍有不慎,便是盟约破裂,两面受敌,让曹操坐收渔利!况且,尚香是我亲妹妹,岂能将她的终身幸福,当作一个冰冷的筹码?”
孙权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他既渴望收复荆州,又忌惮此计的风险与道义上的亏欠。
“来人!”他最终下定决心,“速召子布、子敬前来议事!”
不多时,张昭与刚刚从柴桑赶回的鲁肃一同到来。张昭老成持重,是江东文臣之首;鲁肃忠厚仁义,是孙刘联盟的坚定维护者。
孙权将周瑜的密信递给二人观看。
张昭看完,捻着胡须,沉吟不语。而鲁肃看完,则是脸色大变,立刻上前一步,急切地说道:“主公!万万不可!此计,肃在柴桑便已力谏公瑾,此乃自毁盟约、引火烧身之举啊!还请主公三思!”
孙权看向张昭:“子布,你的意思呢?“
张昭缓缓开口道:“主公,周都督此计,确是一步险棋。但若能功成,则我江东可全据长江,成王霸之业。若论风险,天下何事没有风险?刘备集团,名为盟友,实为我江东心腹大患。若不早日除去,待其羽翼丰满,取了西川,与我东西并立,届时再想图之,难如登天!”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至于郡主……为国家大业,纵有些许牺牲,亦在所难免。况刘备亦是汉室宗亲,一代枭雄,嫁与他,倒也不算辱没了郡主的身份。”
“子布!你……”鲁肃气得说不出话来。
孙权听了张昭的话,心中那杆天平,又向周瑜的计策倾斜了几分。但他还有一个最大的顾虑。
他挥了挥手,示意二人退下,自己则起身,前往后堂。他知道,这件事,必须得到一个人的同意。
那个人,便是他的母亲——吴国太。
孙权深吸一口气,将周瑜的密信收入袖中,快步穿过回廊,向后堂其母吴国太的寝宫走去。他知道,这件事情的最终决定权,不在朝堂,也不在自己,而在那位深居后宫,却对江东有着举足轻重影响力的女人手中。
吴国太,是江东基业的奠基人孙坚之妻,亦是“小霸王”孙策与当今之主孙权的母亲。她历经丧夫丧子之痛,辅佐年轻的孙权稳定大局,其心智与威望,在江东无人能及。
孙权来到寝宫外,屏退了侍女,独自一人走了进去。只见吴国太正端坐在堂上,手持一串佛珠,闭目养神。她虽年事已高,但保养得宜,面容慈祥中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
“孩儿拜见母亲。”孙权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吴国太缓缓睁开双眼,看着自己这个已然是一方之主的儿子,温和地说道:“仲谋(孙权字),今日朝事已毕,为何还心事重重?”
孙权心中一凛,他知道任何事都瞒不过母亲的眼睛。他组织了一下语言,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母亲,孩儿今日得周都督密信,有一事,关乎我江东未来百年大计,需向母亲请示。”
“哦?让公瑾如此慎重,让你如此为难,说来听听。”吴国太放下了佛珠。
孙权便将甘夫人病逝,周瑜定下“美人计”,欲以嫁妹为由,诱刘备来江东,再将其软禁以换取荆州之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只是在说辞中,他刻意淡化了“诱饵”和“陷阱”的色彩,而将之粉饰为一种迫不得已的政治手段。
然而,他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吴国太一掌重重地拍在案几之上!
“混账!”吴国太勃然大怒,那双慈祥的眼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怒火,“周瑜糊涂!你竟也跟着他一起糊涂了吗?!”
孙权吓得立刻跪倒在地:“母亲息怒!孩儿……孩儿也是为了我江东基业……”
“江东基业?”吴国太气得浑身发抖,她指着孙权,厉声斥道:“你父你兄,光明磊落,方才创下这片基业!你如今却要用自己亲妹妹的终身幸福,去设一个背信弃义的圈套!此事若传出去,天下人将如何看我孙家?如何看我江东?你让为娘日后,有何面目去见你死去的父亲和兄长!”
她越说越气,拿起案几上的茶杯就朝孙权脚边砸去,茶水与碎片溅了一地。
“尚香是我唯一的女儿,自幼娇惯,性情刚烈,胜似男儿。我本就愁她嫁不出去,你倒好,直接把她当成一件货物,一个诱饵!仲谋,你的心,是铁打的吗?”
孙权伏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不敢言语。他知道,母亲是真的动怒了。
吴国太发泄一通后,也渐渐冷静下来。她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心中又是一软,长叹一口气道:“起来吧。我知道你肩上的担子重,也知道荆州对江东有多重要。但是,用此等下作手段,非英主所为。”
“那……依母亲之见,此事该当如何?”孙权小心翼翼地问道。
吴国太沉思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精明与果决,缓缓说道:“周瑜的计,太过阴毒,绝不可行。但‘联姻’一事,却未必不可为。”
孙权抬起头,不解地看着母亲。
吴国太道:“刘备丧偶,续弦是早晚的事。尚香嫁与他,身份上也算匹配。我孙家的女儿,不能偷偷摸摸地去当诱饵,要嫁,就要风风光光地嫁!你可修书一封,光明正大地派使者去公安提亲,就说我老婆子听闻玄德公乃当世英雄,又与我孙家有盟约之好,愿将女儿许配与他,以固两家之盟。”
“啊?”孙权大惊,“母亲,这……这不是假戏真做了吗?若刘备真的来了,我们又当如何?”
吴国太冷笑一声:“他来,自然是来看女婿的!你传我的话,就说我老婆子要在甘露寺亲自相看。他刘备若真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相貌堂堂,举止得体,配得上我的女儿,那这门亲事,我就认了!让他风风光光地把尚香娶回去,我孙刘两家,从此便是一家人,荆州之事,日后还好商量。”
她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可他若是个虚情假意的伪君子,言行鄙陋,入不了我的眼。哼,到那时,不用周瑜动手,我老婆子一声令下,自有刀斧手将他就地砍了!我只说他轻薄我女儿,被我所杀,于理于法,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如此一来,既除了心腹大患,又全了我女儿的名节,岂不比周瑜那上不得台面的毒计要好上一百倍?”
孙权听完母亲这一番话,只觉得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他猛然惊觉,母亲此计,比周瑜的“美人计”高明了何止百倍!它将一个阴险的陷阱,变成了一场光明正大的“面试”。无论成与不成,江东都占据了道义的制高点。成了,是秦晋之好;不成,是刘备有取死之道。进可攻,退可守,毫无破绽!
“母亲……真乃神人也!”孙权由衷地拜服下去,激动地说道,“孩儿明白了!孩儿这就去办!此计,定能万无一失!”
计策已定,孙权立刻召见了一位最合适执行此任务的人选——吕范。
吕范,字子衡,是追随孙氏最早的元老之一。他不仅深得孙权信任,更重要的是,他为人圆滑,能言善辩,长于外交,是代表江东颜面出使的最佳人选。
吕范被召至孙权的书房,只见孙权一改前几日的阴郁,神采奕奕。
“子衡,”孙权亲切地拉着吕范的手,让他坐下,“我有一桩关乎我江东未来,亦关乎孙刘联盟大局的喜事,要托付于你。”
吕范见孙权如此郑重,连忙起身道:“主公但有吩咐,臣万死不辞。”
“坐下说。”孙权示意他坐下,缓缓说道:“刘备的甘夫人新丧,我母亲吴国太,怜其孤苦,又感念赤壁之战的盟友之谊,欲将我妹妹尚香许配与他,以结秦晋之好,永固盟约。我意,派你为使,前往公安,为刘备做媒。你意下如何?”
吕范闻言,心中大为惊讶。但他久经宦海,并未将惊色露于脸上,只是略一思索,便抚掌赞道:“主公此举,仁义兼备,高明之至!以联姻巩固盟约,远胜千军万马!主公有此心,刘备必将感激涕零,荆州之事,亦可从长计议。臣,愿往!”
孙权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知道吕范已经领会了此行的表面意义。他又压低声音,补充道:“子衡,此事,我母亲还有一个要求。”
“主公请讲。”
“我母亲说了,尚香是她心头肉,这门亲事,她要亲自相看女婿。你此去,务必要说服刘备,亲自前来我江东入赘完婚。届时,我母亲将在甘露寺设宴,亲自过目。你便告诉刘备,这是我江东嫁女的规矩,也是我母亲对他的看重。”
吕范何等精明,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但他不动声色,只是躬身应道:“臣明白了。臣必当巧用言辞,说服刘备,令其欣然前来,以全主公与国太美意。”
“好!”孙权大喜,他拍了拍吕范的肩膀,“你此去,代表的是我江东的颜面。聘礼不可寒酸!我已命人备下黄金千两,明珠百斛,锦缎千匹,你尽数带上。务必要让刘备看到我江东的诚意!”
“诺!”
吕范领命而去,即刻开始准备。三日后,一支由数十艘楼船组成的庞大船队,浩浩荡荡地从建业出发,逆流而上。船上彩旗飘扬,乐声阵阵,为首的大船上,高悬着一个斗大的“吕”字帅旗,排场之大,仪式之隆重,仿佛不是去提亲,而是去迎亲。
消息如风一般,很快便传到了公安城。
刘备正在府中与诸葛亮、徐庶、马良等人商议屯田事宜,听闻此事,亦是眉头紧锁。
“军师,这吕子衡突然到访,所为何事?莫非……是为荆州而来?”
诸葛亮轻摇羽扇,微笑道:“主公勿忧。若是为荆州,来的便不是吕范,而是程普、黄盖了。吕范此人,长于仪礼,而非战事。亮料定,必有他事。”
正说话间,已有探马飞报,说江东船队并无杀气,反而鼓乐喧天,满载礼物。
众人愈发不解。刘备只得按捺住心中的疑惑,命人打开城门,自己则率领诸葛亮、关羽、陆瑁等一干核心文武,亲自到府门外迎接,以示对盟友的尊重。
不多时,吕范的车驾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太守府前。他身着华贵的朝服,手捧节杖,在一众江东官员的陪同下,缓步走下车来。
“玄德公,别来无恙!”吕范一见刘备,便满面春风地拱手笑道。
“子衡先生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刘备也连忙上前,热情地还礼,“快快请进!备已备下薄酒,为你接风洗尘!”
众人簇拥着吕范进入大堂,分宾主落座。寒暄几句后,刘备终于忍不住问道:“不知子衡先生此来,所为何事?”
吕范清了清嗓子,站起身来,环视堂上众人,朗声说道:“我今日前来,是奉我家主公与吴国太之命,为玄德公贺喜而来!”
此言一出,满堂皆寂。
刘备更是茫然不解:“备新丧拙荆,何喜之有?”
吕范哈哈大笑,从怀中取出一封由孙权亲笔所写的书信,高高举起,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家主公与国太闻玄德公壮年丧偶,甚为不忍。又念及孙刘两家,同心破曹,乃唇齿相依之盟友。为使盟约永固,我主愿将亲妹孙尚香郡主,许配与玄德公为妻!我此来,正是为玄德公做媒,永结秦晋之好!”
一石激起千层浪!
整个大堂之内,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这个从天而降的消息,震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刘备怔在当场,手中的酒杯险些滑落。
关羽抚着长髯的手停住了,丹凤眼中精光一闪。
诸葛亮那一直轻摇的羽扇,也停在了半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