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中的气氛,瞬间凝固。
刚刚还慷慨激昂的吕蒙,在听到这个名字时,瞳孔也猛地一缩。他沉默了,额头上,甚至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在脑海中,将自己与陆瑁,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沙盘推演。
良久,就在孙权以为他也要放弃的时候,吕蒙,却突然笑了。
他对着孙权,深深一拜,朗声说道:“主公,臣承认,若论庙堂之上的阳谋,经天纬地之才,十个吕蒙,也比不上一个陆子璋。若与他正面斗智,臣,绝无半分胜算。”
孙权也是一愣:“那你……”
“但是!”吕蒙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转折的力量!“兵者,诡道也!战争,从来都不是请客吃饭,更不是文人墨客的沙龙清谈!正因为他陆子璋太聪明,太完美,所以,他反而有了最致命的弱点!”
“哦?”孙权瞬间来了兴趣,“什么弱点?”
“他的弱点,就是他的‘聪明’!”吕蒙的眼中,闪烁着狐狸般的光芒,“主公试想,一个聪明到了极点的人,会如何防备我们?他会在沿江上下,广布烽火台;他会加固江陵城防,清查所有可疑之人;他会派出手下最精锐的水军,日夜巡逻,防止我军战船靠近……他会做所有教科书上,一个完美的守将,应该做的一切!”
“而这一切,都基于一个前提——那就是,他认为,我吕蒙,会率领江东大军,对他发动一场堂堂正正的,大规模的进攻!”
“而我们,”吕蒙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偏偏就不这么做!”
他上前一步,声音压低,仿佛在诉说一个惊天的秘密:
“主公,臣,有一计,可瞒天过海,甚至能骗过陆子璋那双洞察天机的眼睛!”
“从即刻起,臣,将对外宣称,因在濡须口作战时受的旧伤复发,箭毒攻心,已不堪军务,需即刻返回建业养病!这个消息,要大张旗鼓地传出去,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吕蒙,已经是个废人了!”
“然后,”吕蒙看向孙权,眼中带着一丝深意,“主公可顺水推舟,准我所请。并任命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年轻的将领,来暂代我陆口大都督之职。此人,不必有多大的战功,但一定要表现出对关羽的极度崇拜与畏惧!”
孙权目光一闪,瞬间明白了吕蒙的意图:“你是说……用一个‘庸才’,去麻痹陆瑁?”
“不!不是庸才!”吕蒙摇了摇头,说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名字,“主公,臣举荐,凌统!”
“凌统?!”众人又是一惊。凌统乃凌操之子。
吕蒙却肯定地说道:“正是凌统!其一,凌统年轻,毫无名气,陆瑁此人,虽智深如海,却亦有文人的孤傲,他绝不会将一个无名小卒,放在眼里!其二,凌统为人谦逊,擅长隐忍,他若上任,必然会卑躬屈膝,向关羽和陆瑁大献殷勤,极尽吹捧之能事。如此一来,陆瑁必然会认为,我吕蒙病退,江东主帅换人,已彻底丧失了西进的野心,从而,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回到樊城的战事上去!这,就是我们梦寐以求的,战略窗口期!”
“届时!”吕蒙的声音,充满了冰冷的杀机!“臣,将亲率我江东最精锐的死士,尽皆换上白色商旅的衣服,藏于普通的商船之内。待陆逊在前方,彻底麻痹了荆州的防线之后,我等便可借着江风,一日千里,白衣渡江!”
“只要我们能悄无声息地,登上江陵的河岸。城中尚有傅士仁、糜芳二人,可为我等内应!里应外合,大事可成!”
“主公请想,当陆子璋还在为他岳父水淹七军的胜利而沾沾自喜,当他所有的烽火台都成了摆设,当他的巡江舰队,放过了一艘又一艘我们的商船之时……我吕蒙的天兵,已然降临在他的将军府门前!到那时,他纵有经天纬地之才,面对我手中雪亮的钢刀,又能如何?!”
一番话,如同一幅波澜壮阔而又阴险毒辣的画卷,在所有人面前,徐徐展开!
大殿之内,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吕蒙这个大胆、周密、而又狠毒的计划,给彻底镇住了!
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白衣渡江的诡异场景,看到了江陵城头,那面青色的“关”字大旗,轰然倒下的那一幕!
孙权,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他那双碧色的眼眸里,不再有恐惧和忧虑,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燃烧的,名为“野心”的火焰!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猛地一拍王座的扶手,站了起来!
“子明!你真乃孤之子房!此计,可行!”
他环视阶下百官,声音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断!
“传孤王令!”
“即刻命陆口都督吕蒙,回建业养病!不得有误!”
“擢升凌统为偏将军,右部督,暂代吕蒙之职,总督陆口军务!”
“命使者,回复曹操!就说,我江东,愿助他一臂之力!不日,必有捷报传来!”
他走下王阶,亲手扶起吕蒙,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一字一顿地说道:
“子明,荆州,就拜托你了!孤,在建业,静候你的佳音!”
“主公放心!”吕蒙眼中,杀机毕现,“不出三月,臣,必将荆州之地,完整地,献于主公面前!”
一支来自江东的使者队伍,在荆州军士审视的目光下,缓缓进入了将军府。为首的使者,态度谦卑到了极点,他捧着一个精致的木匣,亦步亦趋地来到公堂之上,对着帅案后的陆瑁,行五体投地之大礼。
“江东使臣,拜见陆将军!”
陆瑁一身常服,神情淡然,手中正把玩着一枚玉佩。他抬了抬眼皮,示意对方起身回话。
使者恭敬地呈上木匣,打开之后,霞光四射。里面,是一封用锦帛写就的书信,旁边则摆放着一套用南海明珠串成的马鞍,以及几匹光彩夺目的蜀锦。
“我家主公,听闻关将军威震华夏,心中仰慕不已。又闻将军辅佐荆州,军民归心,更是敬佩万分。”使者的言辞,极尽谄媚,“奈何,前任都督吕蒙,心胸狭隘,屡次挑衅天威。如今,吕蒙旧疾复发,已在陆口病退。我家主公特命年轻的凌统将军暂代其职。凌将军少年英豪,对我家主公言,关将军与陆将军,乃当世龙虎,只可敬仰,不可为敌。故特备薄礼,一为旧日误会赔罪,二为与将军永结秦晋之好,共保边境安宁!”
陆瑁身旁的马良、伊籍等人,听闻此言,脸上都露出了舒缓的笑容。江东主动示弱,主帅换人,这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
陆瑁拿起那封信,一目十行地看完。信中的措辞,比使者说的还要卑微,几乎是将孙权自己,摆在了一个晚辈和仰慕者的位置上。
突然,陆瑁将信往桌案上一拍,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与狂傲,回荡在整个公堂之上,让那江东使者都吓得一哆嗦。
“真是天大的笑话!”陆瑁抚掌大笑,指着那使者,对堂上众人说道:“你们听听!这孙权,是被我岳父吓破了胆吗?吕蒙一倒,竟派出一个黄口小儿凌统,来当大都督!他以为这是在过家家吗?!”
他站起身,走到那使者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戏谑:“回去告诉你家主公,这礼物,我收下了!看在他如此识相的份上,只要他那个‘娃娃都督’,安分守己地待在陆口,我荆州,或可饶他一命!否则,待我岳父攻破樊城,下一个,就是踏平你们的建业!”
“是……是……”使者被陆瑁那强大的气场所震慑,吓得连连点头,冷汗直流。
“滚吧!”陆瑁不耐烦地一挥手。
待使者屁滚尿流地离开后,陆瑁当即下令:“江东已不足为虑!我岳父在樊城久攻不下,正需兵力!传我将令,再抽调荆州守军五千,即刻北上,增援樊城前线!”
此令一出,众皆愕然。但见陆瑁态度坚决,又想到江东如今的“窘境”,便无人再敢提出异议。
江东的细作,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一切——陆瑁的狂笑,他的蔑称,以及他增兵樊城的举动——原封不动地,传回了陆口。
是夜,将军府书房。
他点亮烛火,铺开一张新的帛书,笔走龙蛇。
“岳父大人亲启:鱼已试探鱼饵,其状贪婪,其行急切,然其身后,必有持竿之人。江东之示弱,乃骄兵之计,其心必异。吕蒙病退,如猛虎归山,更为可怖。瑁已演戏惑敌,将计就计,抽调兵马北上,示敌以弱,诱其深入。然心中终有不安,恐敌行非常之举。为防万一,恳请岳父,即刻命廖化将军,亲率三千精锐轻骑,星夜南返。切记,不得入城,不得声张,潜伏于江陵城西三十里之麦城山林之中,断绝一切炊烟,人衔枚,马裹蹄,如鬼魅般蛰伏。待我烽火台狼烟升起,便是将军奔袭之时。此乃我荆州最后之屏障,亦是反攻之利刃,万望父亲,速速准许!同时,新增五千荆州兵,岳父不用让他们回来。”
陆瑁吹干墨迹,将这封决定荆州命运的密信,交给了最心腹的死士。
“不惜一切代价,送到君侯手中。”
陆口,都督府。
府内一片愁云惨淡,药味刺鼻。吕蒙“卧病在榻”,面色蜡黄,不住地咳嗽,仿佛随时都会咽下最后一口气。
凌统,这位新任的“大都督”,正满脸兴奋地,向他禀报着刚刚收到的消息。
“都督!都督!您真是神机妙算!”凌统压低声音,激动地说道,“那陆瑁,果然中计了!他收到主公的信,当堂大笑,骂我是‘黄口小儿’!还说我们江东不足为虑!最重要的是,他真的又从荆州抽调了五千兵马,送去樊城了!如今的江陵,就是一座不设防的空城啊!我等,可以行动了!”
病榻上的吕蒙,听完之后,并没有露出喜色。他只是虚弱地摆了摆手,示意凌统靠近。
他用微弱的声音,问道:“公绩,你很高兴。但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切,是不是太顺利了?”
凌统微微一愣:“都督何出此言?陆瑁年轻气盛,又逢其岳父大破魏军,骄傲自满,看不起我等,也是人之常情啊。”
“人之常情?”吕蒙的眼中,闪过一丝与他病容完全不符的锐利光芒,他猛地坐了起来,哪里还有半分病态!
“公绩!你记住!‘人之常情’这四个字,永远不适用于陆子璋!我研究此人久矣,他行事,如冰山般冷静,如深渊般莫测!骄傲?那是他的伪装!自满?那是他演给你我看的戏!”
凌统被吕蒙突然的变化,惊得后退了一步。
吕蒙指着地图,声音冰冷地说道:“他不是在骄傲,他是在挑衅!他故意骂你,故意抽调兵马,就是为了让我们相信,他已经是个傻子!他希望我们立刻对他发动一场偷袭,然后,他就可以在某个我们意想不到的地方,将我们一口吞下!”
“那……那怎么办?”凌统感到一阵后怕,冷汗瞬间湿透了背脊,“难道……要终止计划?”
“终止?不!”吕蒙的嘴角,浮现出一抹森然的冷笑,“猎物越是狡猾,才越有狩猎的价值!他既然为我们准备了一场盛宴,我们岂能不去赴约?只不过,我们不能按照他写好的剧本去演!”
他一把抓过凌统的手,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公绩,从现在起,我们的‘白衣渡江’之计,要全面升级!”
“你,继续在陆口,扮演你那个‘黄口小儿’的角色!把戏做足!每日操练兵马,但要搞得声势浩大,章法混乱!再派使者去荆州,送礼,道歉,就说你年轻不懂事,请求陆将军原谅!让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你这个明面上的靶子身上!”
“而我,”吕蒙的眼中,射出骇人的精光,“将亲率三千死士,全部换上商贾的白衣,分乘数十艘快船,但我们不走主航道!我们沿着那些最偏僻、最泥泞的支流,逆流而上!我们的登陆地点,不是江陵,而是江陵上游五十里,一处名为‘孱陵’的废弃渡口!”
“他陆瑁在沿江布下烽火台,防的是我军战船!他绝想不到,我们会用商船运兵!他就算在江陵城外设下埋伏,也绝想不到,我们会从他的背后出现!”
“公绩!这场战争,已经变成了我和陆瑁两个人的棋局!你负责在棋盘上,吸引他所有的目光。而我,要在棋盘之外,直接掀了他的帅帐!”
吕蒙拍了拍凌统的肩膀,声音中充满了信任与决绝。
“去吧!演好你的戏!荆州的存亡,江东的未来,就在你我二人的,这一场双簧之中了!”
凌统看着眼前这位运筹帷幄,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大都督,心中所有的轻浮与激动,都化作了无比的凝重与敬佩。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