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军的大营,变成了一锅煮沸的恐慌。
第一批溃兵是撞开营门冲回来的。
他们不像一支战败的军队,更像一群从地狱里侥幸逃生的疯子。许多人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口,但眼神里空空荡荡,仿佛灵魂被抽走了。
“没了……金色的天……没了……”
一名骑士踉跄着,丢掉了手里只剩半截的佩剑,对着前来阻拦的卫兵喃喃自语。他重复着这句话,一遍又一遍,像是卡壳的机械。
另一名军士长则跪在地上,抓着自己的头发,疯狂地嘶吼:“主教大人……主教大人吐血了!一道灰光!就那么一下!他就倒了!像根被砍断的木头!”
恐慌的源头,并非战败本身。
对于这支由贵族、骑士和狂热信徒组成的军队而言,战死是荣耀,溃败是耻辱,但都还在可以理解的范畴内。
真正摧垮他们意志的,是神迹的破灭。
前一刻,他们还沐浴在神恩浩荡的黄金穹顶下,坚信自己是神罚的执行者。下一刻,那片坚不可摧的圣光,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像一个被戳破的肥皂泡,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这其中的反差,远比炮火的轰鸣更加致命。
消息像一场瘟疫,在庞大混乱的营地里飞速蔓延。最初的描述是零碎而惊恐的,但经过无数张嘴的转述与加工,很快演变成了各种光怪陆离、令人毛骨悚然的版本。
“是妖术!一种看不见的妖术!直接从天上攻击了主教大人!”
“我听前面跑回来的伙夫说,他看到一个灰色的鬼影,一口就把黄金天幕给吞了!”
“什么鬼影,那根本就是敌人的神!他们的神,比我们的神更厉害!”
最后一个说法,几乎是在一瞬间被所有人接受了。
它像一把钥匙,解开了所有人心中的那个死结,却也同时打开了通往无底深渊的大门。
为什么我们的神罚没有降临到敌人头上?
为什么沐浴神恩的圣殿骑士团会被屠杀殆尽?
为什么主教大人主持的、坚不可摧的圣光庇护,会被区区“妖术”如此轻易地破解?
答案只有一个,一个所有人都想到了,却又不敢说出口的答案。
——我们的神,打不过对方的“神”。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毒液,注入了每一个联军士兵的血管。他们赖以战斗的勇气,并非源于对公爵的忠诚,或是对荣耀的渴望,而是建立在“神与我同在”的绝对信念之上。
当这个信念从根基上被动摇,整座名为“军队”的大厦,便开始轰然倒塌。
军官们试图维持秩序。
一名督战队的伯爵拔出剑,砍倒了一个正在散播“邪说”的逃兵,声色俱厉地呵斥着:“闭嘴!神明只是在考验我们的虔诚!谁再敢动摇军心,这就是下场!”
然而,他看到的,不再是畏惧和顺从。
周围的士兵们只是用一种混合着麻木、怜悯和嘲弄的眼神看着他。那眼神仿佛在说: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想骗谁?
伯爵感到一阵寒意。他发现,自己手中的剑,可以砍下士兵的头颅,却无法阻止他们眼神里信念的死亡。
金辉公爵奥古斯都站在帅帐前的高台上,面色铁青。
他听着营地里四处响起的哭喊、争吵和绝望的嚎叫,看着那些成群结队、丢下武器试图逃离的士兵,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他的命令传不下去了。
信使出发,还没跑出百米,就被混乱的人潮吞没。
卫兵试图弹压,结果要么被更多溃兵裹挟而去,要么干脆加入了逃亡的行列。
这场战争,已经从一场旨在扬名立万的“圣战”,彻底变成了一个毫无希望的笑话。
大营的角落,一座临时搭建的战争之神神龛前,聚集着一些茫然的士兵。
他们没有祈祷,也没有哭泣,只是静静地站着,或坐着,看着那尊用白铁铸成的、手持战斧与盾牌的神像。神像的面容威严,眼神睥睨,仿佛在审视着祂的信徒。
一名胡须花白的老兵,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
他的盔甲残破不堪,脸上布满了硝烟和血污,正是从那片血肉磨坊里侥幸生还的少数人之一。他曾是军中最虔诚的信徒,每一场战斗前,都会亲吻胸前的圣徽。
他拨开人群,走到神龛前,艰难地跪下。
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开始一场声泪俱下的祈祷,或是绝望的忏悔。
但他没有。
他只是跪在那里,抬着头,用那双因充血而浑浊的眼睛,久久地、一言不发地凝视着神像冰冷的面孔。
周围的嘈杂似乎与他无关。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他和这座冰冷的雕像。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终于,老兵的嘴唇动了动。
他的声音很轻,很沙哑,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奇异的平静。那不是在祈祷,更像是在和一个老朋友确认一件心知肚明的事。
“您……也怕他们的炮声,是吗?”
话音落下,他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缓缓垂下头,额头抵在了满是泥土的地面上,再也不动了。
帅帐之内,最后的几名高级将领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公爵大人!不能再等了!我们必须撤退!趁着夜色,能跑出去多少算多少!”
“跑?往哪儿跑?”奥古斯都瘫坐在椅子上,失神地反问,“这片平原上,我们能跑得过他们的炮弹吗?”
神术和炮火都打不过,跑路就能活命吗?没人敢回答这个问题。
帐内的气氛压抑得像是坟墓。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贝里恩子爵,那位从一开始就因谨慎而被排挤的年轻人,缓缓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在绝望的空气中异常清晰。
“或许,我们不该抬头看天,也不该直视前方。”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贝里恩子爵走到沙盘前,无视了上面那些代表着己方彻底崩溃的兵棋,伸出手指,在沙盘那坚实的木质底座上,轻轻敲了敲。
“他们的妖术,能覆盖天空,他们的铁弹,能犁开大地。”
他顿了顿,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晦暗而坚决的光。
“但是,这片土地的深处……他们的目光,还看不到那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