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从窗帘缝隙里挤进来,落在床头柜上那只空茶杯边缘。杯底还沾着一点姜茶的残渍,干了,泛着浅褐色。
阿辞睁着眼,已经躺了很久。
他没动,也不敢出声。梦里的画面还在眼前晃——高处的风很大,她站在天台边缘,背影单薄得像一张纸。而他站在几步之外,手里握着笔,在纸上写下一串公式:h(t) = v?t - ?gt2。计算她的下坠轨迹,精确到毫秒。
就像在核对一份财务报表。
他闭了闭眼,喉结动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疼让他确认自己还在这间屋子,还在现实中。
苏晚翻了个身,睡衣领口滑开一角,露出锁骨下方那道淡疤——是前些日子为他挡人时留下的。他盯着那道痕,忽然觉得呼吸发紧。
如果我的脑子……正在练习怎么失去你呢?
他轻轻掀开被子下床,动作很慢,怕惊醒她。路过书桌时,目光扫过摊开的笔记本。一页纸上画满了线条,不是建筑结构,也不是函数图,而是她的脸。眉、眼、鼻梁的弧度,一笔一划都极尽细致,像是用尺子量过。
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画的。
水壶在厨房响起。他走过去倒水,手指碰到杯壁时微微一顿。昨天她说“热水能提醒你现在在哪”,可现在,他开始怀疑连触觉是不是也在骗他。
白天一切照旧。
他给她热牛奶,手抖了一下,糖放多了。她接过杯子尝了一口,皱眉笑骂:“又来?”然后搅匀了喝下去,没换也没扔。
他看着她嘴角沾的一点奶沫,忽然说:“别弯腰太快。”
她正要捡起掉在地上的餐盒,闻言抬头:“什么?”
“没什么。”他蹲下来替她捡,“就是……小心点。”
她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但那眼神里有东西,是察觉到了什么,又不敢问。
晚上,他又梦到了。
这次不一样。他看见自己左手在墙上画她的眼睛,用的是微分方程拟合轮廓。每一根睫毛的位置都被参数化,瞳孔的反光角度经过光学修正。画完最后一笔,整张脸突然裂开,向下坠落。
他猛地惊醒,发现自己右手正死死攥着左腕,指甲陷进皮肤,留下四道红印。
他松开手,喘息着坐起来。窗外夜色浓重,楼道灯忽明忽暗。他低头看自己的左手,五指蜷缩又张开,像一具不受控的机械臂。
第二天傍晚,苏晚整理他换下的西装,在内袋摸到一张诊所的便条。字迹冷静克制:
“建议限制左手活动,避免触发深层记忆编码行为。”
她捏着纸条站了一会儿,没问他去了哪里,也没提医生说了什么。
晚饭后,她拿出剪刀,坐在沙发上,一把一把剪断他所有衬衫的袖扣。动作很轻,像是怕弄疼那些布料。
他站在门口,看着她低垂的侧脸。
“以后用右手牵我。”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左手……留给你画画。”
他没动。
下一秒,却是左手忽然伸出来,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力道坚决,不容挣脱。她撞在他胸前,剪刀掉在地上,发出清脆一声响。
“右手画不出你的眼睛。”他贴着她耳边说,嗓音沙哑,“那里面有光,不是公式能算出来的。”
她心跳加快,被推开。
他知道她在怕——怕他哪天醒来,不再是那个会把盐当糖煮糊面的人,而是变成一个只会用逻辑拆解世界的存在。怕他的大脑不再记得爱是怎么回事,只记得如何精准地预测一个人的死亡轨迹。
但他也知道,此刻抱住她的这只手,是从无数个冰冷梦境里唯一逃出来的活证。
她慢慢抬手,环住他的腰。脸颊贴着他胸口,听见心跳声很稳,很重。
“你最近睡得好吗?”她低声问。
他没答。只是收紧了手臂。
她没再问。
夜里,她先睡着了。呼吸均匀,手指轻松搭在他手腕上。
他睁着眼,望着天花板。黑暗中,脑子里又浮现出那个抛物线公式。他强迫自己去想别的——她早上喝牛奶的样子,她洗头时哼的歌,她生气时咬嘴唇的小动作。
可那些画面刚浮现,就被另一个场景覆盖:她从高处坠落,而他站在原地,冷静记录时间与速度的关系。
他猛地抬手,用右手狠狠压住左手手腕,像在压制某种即将苏醒的程序。
凌晨三点十七分,他悄悄起身,走到书桌前,翻开笔记本新的一页。
他用右手写字,歪斜生硬。
“今天她吃了两块红薯,吃得嘴角都是泥。我没笑,但我心里……”
写到这里,笔尖顿住。
他换了左手继续写:
“……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清晨六点,苏晚醒来时,发现他不在床上。
她披衣走出卧室,看见他坐在餐桌旁,面前摆着一杯温水。阳光照进来,落在他左手背上,那里有一道新鲜的抓痕。
“做噩梦了?”她走过去,伸手想碰那道伤。
他避开了一下,又停住,任她触碰。
“不是噩梦。”他说,“是我醒着的时候,更害怕。”
“怕什么?”
“怕我记住的东西,有一天会伤害你。”
她沉默片刻,转身进了厨房。锅里还有剩的红薯,她加热后盛了一碗,放糖,搅匀,端到他面前。
“吃点东西。”她说。
他摇头。
“不是让你吃。”她把勺子塞进他右手,“是让你拿着。暖手。”
他低头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红薯,许久,才伸手接过来。
没有吃,只是捧着。
蒸汽往上飘,模糊了他的眼镜片。他没擦,就那样坐着,像在等什么融化。
她站在旁边,看着他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一圈又一圈。
忽然,他开口:“你说剪了袖扣,让我用右手牵你。”
“嗯。”
“可你知道吗?”他抬眼看她,“每次我梦见你掉下去,把我拉回来的,都是这只左手。”
她心头一震。
“它记不住报表,记不住会议时间,甚至不记得我自己是谁。”他声音很轻,“但它记得怎么抱你。”
她没说话,只是慢慢伸出手,把自己的左手叠在他的手背上。
两只手一起握着那碗热红薯。
窗外阳光渐亮,照在两人交叠的手上,照在桌上那本摊开的笔记本上——最新一页的角落,用铅笔轻轻画了一颗心,线条歪斜,明显是右手所绘。
而在背面,左手写下的字迹清晰可见:
“我不相信命运能算准一切。
因为我遇见你,从来不在任何公式里。”
她正要翻页,他忽然合上本子,握紧了她的手。
“今天别送外卖了。”他说。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算。”他的拇指抚过她掌心的纹路,“我不想知道,从哪个角度摔下来,你会受多重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