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超市出来后一句话都没说,我也没问。
回家的路上风有点大,他一直把手插在口袋里,走路很快,像是后面有人追。我跟在他半步之后,看着他的背影,肩膀绷得很紧,连外套都被风吹得贴在身上。
门一关上,他就冲进了卧室。
我没来得及换鞋,听见床板被猛地掀动的声音,接着是地板摩擦的响。他跪在地上,整个人几乎钻进了床底,手臂来回摸索,动作越来越急。
“你在找什么?”我靠在门框边问。
他没理我,只是用力拽出一个旧纸盒,盒子边缘卡住了,他直接用手去掰,指节撞到床脚,发出一声闷响。
盒子终于被拖出来,上面全是灰。他打开盖子,里面只有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衬衫,袖口处别着一枚铂金袖扣,在灯光下闪了一下。
他盯着那枚袖扣,呼吸忽然变重。
然后他伸手去拿,手指刚碰到金属,就被边缘划了一下。他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又立刻抓了上去。这次握得太紧,锋利的棱角直接陷进掌心,血一下子涌了出来,顺着指缝往下滴。
“阿辞!”我冲过去拿药箱,“你松手啊!”
他不松,反而攥得更紧,血从拳头底下不断渗出,落在纸盒里的衬衫上,慢慢晕开一片暗红。
我把药箱放在地上,蹲下来想掰开他的手。他的手掌已经被划出一道深口,皮肉翻着,血还在流。
“先包扎一下。”我轻轻碰他的手腕。
他猛地甩开我,力气大得把我推得往后一仰。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他声音发抖,眼睛通红,“我不是要你可怜!”
我坐在地上没动,看着他喘着气往后退,背抵住墙,整个人滑坐下去。那枚袖扣还被他死死捏在手里,血顺着手臂流到肘弯,滴在地板上,啪的一声。
“我不是乞丐。”他低着头,声音哑得不像话,“也不是……废物。”
我没说话,慢慢站起来,走到洗漱间。毛巾就挂在架子上,是我们一起买的那种浅灰色的,用了快一个月,边角已经有些发硬。
我把它取下来,走回去,蹲在他面前,把毛巾一角垫在他手掌下面。
血继续往下滴,落在布面上,颜色一点点变深,像一朵花在夜里慢慢开出来。
他盯着那块湿了的红,喉咙动了动。
“这袖扣……是你以前穿西装时戴的。”我尽量让声音平一点,“那天你撞上宾利,车窗降下来的时候,我就看见了。”
他闭上眼。
“你还记得吗?你说你叫不出名字,可你第一件事就是摸袖口,好像那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他睁开眼,看向我,“所以我是谁?”
“我不知道。”我说。
“那你为什么留我?”他突然抬头,“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人,住在你这么小的屋子里,吃你做的饭,穿你的衣服,睡你的床——你图什么?”
“我没有图什么。”
“不可能!”他吼了一声,手里的袖扣咔地一声砸在地上,滚到了床底,“你们这些人……都会算!谁对我好,谁就想从我身上拿走点什么!”
我看着他,“你是说,你觉得我在利用你?”
他不回答,只是抱着膝盖,头埋下去,肩膀微微发抖。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他断断续续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了。
“我不是不想记起来。”他说,“我是怕想起来以后,发现我根本不是个人。”
“你在说什么?”
“那个冰柜……它认识我。”他抬起左手,手腕内侧那圈紫青还没消,“他们在我身上做了标记,像对待实验品一样。可我之前……是不是也这样对别人?”
我没接话。
他苦笑了一下,“如果我真的下令删掉记忆……那说明我自己都觉得,那段日子不值得留。”
“可你现在疼。”我说,“你躲进冰柜的时候,你说‘别让他们把我带走’。那是你自己说的话,不是程序,不是命令。”
他愣了一下。
“你流血了。”我指着他的手,“你会疼,会冷,会害怕,会为了不让牛奶凉掉提前五分钟拿出来。这些都不是设定出来的。”
他低头看着掌心的伤口,血还在渗,但慢了些。
“你记得热牛奶的事?”他轻声问。
“我记得很多事。”我说,“你也记得,只是你不肯承认。”
他没再说话,只是慢慢松开拳头,把沾血的袖扣放在地上。
我重新拿出纱布和碘伏,这次他没躲。我一边清理伤口一边看他,他的脸很白,嘴唇没什么血色,眼睛一直盯着天花板。
“你要真觉得我是施舍你,现在就可以走。”我说,“钥匙在桌上,手机你也带着。你想回哪里都行。”
他没动。
“但如果你留下来,就别再说这种话。”我缠好最后一圈纱布,“我不是救你,也不是骗你。我只是……和你一起过日子的人。”
他转过头来看我,眼神有点晃。
“那如果有一天,我想起来了呢?”
“那就想起来。”
“万一我想起的自己,是个你讨厌的人呢?”
我没回答。
窗外的夜风吹进来,窗帘轻轻摆动。楼下有邻居在吵架,声音断断续续传上来,还有小孩哭了几声,又被哄住了。
这就是我们住的地方,吵,小,旧,但每天都有人活着,吃饭,说话,争吵,和好。
他慢慢抬起那只包扎好的手,看了看,又握成拳。
“这枚袖扣……”他低声说,“我不想要了。”
我点点头,起身想去捡。
他却突然伸手拦住我。
“等等。”
他弯腰,用自己的指尖把袖扣推到了床底最深处。
金属碰撞木板的声音很轻,像是什么东西彻底沉了下去。
他靠着墙坐了很久,最后慢慢站起来,走到窗边。外面是整片城市的灯火,远处有高楼亮着灯,近处是小吃摊的霓虹招牌一闪一闪。
我收拾好药箱,把染血的毛巾放进盆里。水刚放了一半,身后传来脚步声。
他站在我旁边,左手还缠着纱布,右手轻轻搭在洗手池边缘。
“苏晚。”
“嗯?”
“刚才……我推你的时候。”
“没事。”
他张了张嘴,没再说下去。
我低头继续放水,听见他转身走了两步,停在门口。
然后他又回来了。
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解锁,屏幕亮起的瞬间,那条倒计时依旧挂在首页:**71:58:03**。
他盯着看了几秒,手指悬在删除键上方,迟迟没有按下去。
水龙头哗哗地响,盆里的水快要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