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阵阵咳嗽之声,声音虚弱。
贾蓉为他撩开绣帘,扑面传来一阵淡淡的甜香,让人魂酥骨软。
宝珠和瑞珠两个丫鬟正在床前服侍,一见他们进来,齐齐屈膝行礼,“大爷,宝二爷!”
贾璋的目光越过她们,落在床榻之上。
只见秦可卿正半倚在靠枕上,身上盖着锦被,一张原本艳若春花的脸庞此刻苍白得几乎没有半点血色,一副病容憔悴的模样。
乌黑的长发披在肩头,几缕发丝贴在苍白的脸颊上,整个人看起来弱不禁风。
虽是病体,但更显柔弱,平添了几分楚楚动人的破碎美感,让人心生怜爱。
秦可卿见贾璋来了,强撑着坐起身子,声音虚弱而沙哑:“宝二叔,请恕侄媳失礼,不能给您见礼了......”
说着,又是一阵轻咳。
贾璋见状,连忙上前两步,关切道:“快别动了!你都病成这样了,还讲究这些虚礼做什么?”
他的语气中带着真诚的关心,“好生躺着,养病要紧。”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被丫鬟引了进来。
来人正是王济仁,和贾府是世交,上次去给薛蟠看病的也是他。
王济仁对贾府的人都挺熟悉,进来后就向贾璋和贾蓉拱手见礼,“蓉大爷,宝二爷!”
贾蓉上前一步,“王太医不必多礼,烦请您赶紧给贱内看看。”
“她这病发得急,症状也重,不知是何缘故。”
王太医点了点头,“蓉大爷,别急,容在下先为奶奶诊脉。”
说罢,他放下药箱,被宝珠引到床前。
瑞珠准备好绣墩,又在秦可卿纤细白皙的手腕上覆了一方薄薄的丝帕。
王太医先是观察了一下秦可卿的气色,然后坐下,伸出三指,轻轻搭在秦氏的腕脉之上。
趁着这个间隙,贾璋的目光粗略打量了一下房间中的布置。
原身曾经来过一次,并且发生了梦中云雨,而他还是第一次来。
只见屋里挂着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写着秦太虚的对联:“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
画中的杨贵妃醉态可掬,神态妩媚,风情万种,正是“贵妃醉酒”的典故。
然而,这一图一联,其中藏有深意。
杨玉环,道号太真。
秦观,字太虚。
太真和太虚,正是两种不同的处世哲学。
想要看到“真”的人,便能窥见生活的真实;而愿意沉溺于“虚”的人,也能看到风花雪月和世间繁华。
正如豫才先生所说,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
如此看来,贾璋倒是个流言家了。
他的视线从一图一联上移开,转向旁边的紫檀木雕花桌案。
案上摆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
赵飞燕是黛玉之影,杨玉环是宝钗之型,环肥燕瘦相组合,则是兼钗黛之美的秦可卿。
案上这面宝镜则是更为核心的意象。
三个历史上的女性,在镜中照出红楼三美。
照镜子嘛,外面是现实,里面是镜像。
一个真实,一个虚假。
一个太真,一个太虚。
一个是有,一个是无。
谁又能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镜中还是镜外呢?
这房间里处处都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哲思。
旁边,设着寿阳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连珠帐。
这两位公主都是金枝玉叶,却也都红颜薄命,此等布置,正是对秦可卿身份和结局的暗示。
纵观整个卧房的摆设,可谓是极尽奢华,每一件物品都大有来历,而且都有深刻的寓意,承载着深厚的文化和生活哲思。
若一味说秦可卿卧房的摆设“淫荡”,那就只看到了最表面的东西,被“镜中”世界欺骗了。
就在这时,王太医收回了诊脉的手。
贾蓉立刻凑上前去,急切地问道:“王太医,贱内的情况如何?是什么病症?”
王济仁沉吟片刻,捋了捋短须,缓缓道:“从脉象上看,奶奶此症,缘由有二。”
“其一,乃是冬日寒气入侵,偶感风寒,以致咳嗽不止,体虚乏力;其二嘛……”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床上面带倦容的秦可卿,继续道,“则是心中郁结,忧思过度,积郁成疾。”
“这风寒之症倒还好办,待在下开一剂疏散风寒、温补调理的方子,按时煎服,静养几日,便可见效。”
“只是这忧思之症……俗话说,心病还须心药医,这就要靠奶奶自己放宽心怀,静心调养,方能祛除病根。”
“若郁结不散,即便风寒好了,也易反复,于身体大为不利。”
他看向秦可卿,“奶奶还是要保持心情舒畅,多休息,少操心。”
说罢,王太医直接在房间里的桌案上铺开纸张,提笔写下药方。
片刻后,他将药方递给贾蓉,“这是治疗风寒的方子,每日煎服一剂,连服三日。另外,我还开了一个安神的方子,有助于睡眠。”
贾蓉连忙道谢:“多谢王太医,您辛苦了。”
随即,他吩咐道:“宝珠,快去拿诊金。”
“瑞珠,去咱们家药房按方抓药,煎好了马上送来!”
两个丫鬟忙不迭地应了,一个去取银子,一个去抓药。
王太医收拾好药箱,对秦可卿叮嘱道:“奶奶要多休息,饮食清淡一些,切记不可再忧思过度。”
他又对贾蓉叮嘱道:“若是三日后还不见好转,再派人来太医院找我。”
贾蓉忙答应下来,将宝珠拿来的诊金交给王太医,“宝珠,好生将王太医送出去。”
王太医拱手告辞,房间中就只剩下贾蓉、秦可卿和贾璋三人。
贾蓉脸上的客气和担忧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层阴霾。
他走到床前,眼睛盯着秦可卿:“心中郁结,忧思成疾?”
“你这心里头,一天到晚的,是在‘忧’什么?又是在‘思’谁呢?”
秦氏闻言,身体一颤,随即一阵剧烈的咳嗽。
她捂着胸口,断断续续地说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贾蓉撇了撇嘴角,眼神冰冷:“我什么意思?你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贾璋有些无语,这夫妻两是真没把他当外人啊。
当着他的面,毫不避讳地说这种话题,真的合适吗?
他连忙上前一步,打断道:“蓉哥儿,怎么说话呢?”
“本就病重,你不安慰就算了,哪有责怪的道理?”
贾蓉轻哼了一声,转头看向贾璋:“宝二叔,您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家的事。”
秦氏闻言,愈加羞愤,掩面涕泣。她的肩膀微微颤抖,显然是被气得不轻。
贾璋故作不知,问道:“我知道什么?”
贾蓉反问道:“前些天,不是您让焦大去找太爷的吗?太爷这才将老爷带去玄真观的啊。”
“您还说不知道?”
贾璋正色道,“我是看焦大在祠堂外哭诉,说你们对他不公,又说你们不务正业,败坏家业。”
“我怕焦大的举动影响不好,这才让他去找敬大伯。”
“我知道什么了?”
贾蓉原本以为贾璋早就知道秦氏和贾珍的事了,这才发脾气,想在他面前找回一点男人的尊严。
没想到贾璋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宝二叔,您别多想,我们刚才是……是开玩笑呢。”
“开玩笑?”贾璋瞪了他一眼,语气严厉,“有这么开玩笑的吗?”
“有些捕风捉影的事情,没有真凭实据,没有亲眼所见,就不要胡乱瞎猜。”
“侄媳妇多好的人啊,人家生病了,你还在这里冤枉她。”
他又转向低泣的秦可卿,语气放缓,温和地宽慰道:“蓉儿媳妇,你不要多想,好生养病。”
“还有啊,不要把什么事情都藏在心里。这世上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
“即便是天大的事情,也总有解决的办法。你是贾家的人,再大的事也有贾家给你撑着。”
贾璋说这番话,就是想让秦氏将她的麻烦说出来。
但秦氏听了他的话,眼中的泪水更加汹涌,肩膀不住地耸动,显得无比委屈和伤心。
她擦拭着泪水,哽咽道:“多谢宝二叔……”
偌大一个贾家,人心里尽是冷漠,能有一个真正关心她的人,对她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安慰。
这个少年,不仅在梦中叫出她的名字——“可卿”;更是“想方设法”让贾珍离开了荣国府,让她摆脱贾珍的骚扰;如今又说要帮她解决一切麻烦。
可是,有些麻烦太大,贾家也撑不住,她更不想连累眼前的少年。
贾璋看着她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心中不由生出怜惜之意。
如果贾璋没猜错的话,秦可卿的麻烦,应该是和隆正帝遇刺案有关。
极有可能是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而且还有人想让她为此次的事情背锅。
出身高贵,但流落民间;嫁入豪门,又遇人不淑;真正的亲人,又只想牺牲她,保全自己。
秦可卿,也是一个可怜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