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0、一个商人
如果你爱一个人,
就让他去上海,
因为机会众多,财富遍地;
如果你恨一个人,
就让他去上海,
因为斗争激烈,青春耗尽。
商人赵孟全特意来上海拜访了彭北秋。
彭北秋在一个茶馆见了他。之所以选在外面茶馆,是因为彭北秋觉得在办公室见一个商人,不太合适。
中国人谈事,喜欢在茶馆。
上海最早的股票交易所,就是在茶馆。
来之前,赵秘书特意打了一电话,闲谈了几句,最后提到了赵孟全,要彭北秋多多包涵。
彭北秋当然听得懂赵秘书话里的意思。也清楚赵孟全此行的目的绝非单纯的拜访。
赵孟全就是赵秘书的一个白手套,上面的许多人都在不择手段地捞钱。
捞钱最好的地方,就是魔都。
他带了长女一起去的。本想带白瑾,想了想,犹豫了一下,还是带了长女。
长女这天刚好没有课。
雨丝斜斜扫过老街区的青石板,彭北秋攥紧了黑呢大衣的领口,长女挽着他,站在“湖心亭”茶馆雕花木门前深吸了口气。
门内飘出的茶香混着评弹的琵琶声,倒比他预想中少了几分商业谈判的紧绷。
“彭先生?”
穿灰布长衫的伙计引着他们穿过攒动的茶客,指向临窗的卡座。赵孟全已坐在那里,面前一只盖碗掀开半角,水汽氤氲了他镜片后的目光。
“彭先生,劳您特意选在这里。”
地点是彭北秋定的。
彭北秋和长女刚落座,伙计便添上一只白瓷杯,沸水冲得茶叶翻卷,赵孟全说:“我原以为该去您的办公室。”
彭北秋指尖叩了叩桌面,目光扫过邻桌低声谈事的两人:“办公室太亮,茶桌暖。你看这茶馆,”他抬手虚指:“几张桌子,一壶茶,就能定几千两银子的买卖。”
赵孟全顿悟般点头,刚要从公文包取文件,却被彭北秋按住手背。“先尝茶。”后者将盖碗推过来:“明前的狮峰,凉了就失了鲜气。”
他谈事,从来不是先亮底牌,而是先品出彼此的火候:“我们先交朋友。”
赵孟全连连点头称是。
窗外雨势渐歇,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茶碗里投下细碎的光斑。赵孟全端起杯子,茶香混着彭北秋话里的意味,忽然觉得这场特意赴沪的拜访,或许从踏入茶馆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
长女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
当彭北秋介绍长女的时候,赵孟全忽然说:“我认识张司令,可惜英年早逝。他的将军府就是我派人买的。”
“这么巧?”长女有点意外,叹息:“也算是找了个好人家。倒也算是给宅子留个念想。”
“嗯,这也算一个缘分。”
气氛比刚才多了几分微妙的熟络,仿佛那座已故张司令的将军府,成了连接彼此的一段意外缘分。
彭北秋握着青瓷茶杯,指腹摩挲着杯沿的缠枝纹:“你以后就住将军府?”
“是的。”赵孟全说:“可能不会长住,我在上海租界有一套别墅,我是看中了将军府的地理位置才买的。”
他说:“说到底,这府邸虽然换了主人,却也承载了不少过往,我打算稍作修缮,留作会客交友之用。”
彭北秋说:“这宅子有些年头了,若能焕发新生,也算对得起张司令的威名。”
长女有些伤感。
她忽然想起庭院里那口老井,井沿上的青苔积了多年,在某个角落,等着被风轻轻翻起。
***
“你把将军府的钥匙给他了吗?”
“给了。”
“他收了没?”
“没有。”赵孟全在电话里对赵秘书说:“我一拿出来,就知道他不会收。”
“为什么?”
“因为这份礼物太重,他不敢收。”
“那你又为什么拿出来?”
“因为我要表明我的态度。”赵孟全说:“品茶的时候,我一直在观察他。拿出钥匙的时候,他喝茶的动作很稳,眼神也很沉,但我能感觉到,他在犹豫。”
赵孟全继续说道:“这种犹豫不是因为拿不定主意,而是出于克制。他心里已经权衡过很多次,但依然选择不碰那把钥匙。”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赵秘书低声问道:“那你觉得,他是不想收,还是不能收?”
赵孟全轻轻笑了笑:“也许两者都有。他不是不想要将军府,而是清楚这份重礼背后的风险。”
赵孟全停顿片刻,语气微沉:“如果有一天,他真不收下钥匙,那才叫无欲无求。无欲无求的人,往往才是最可怕的对手。”
“他可怕吗?”
“不。”
“为什么?”
“因为他有欲望。”赵孟全说:“有欲望的人,就有弱点。”
“他的弱点是什么?”
“女人。”
“男人的弱点都是女人。”
“他不一样。他在选择,他选择的女人不一样。”赵孟全:“他的弱点,恰好是张司令的长女。”
“他选择了长女?”
“是的。”
赵秘书来了兴趣:“这个女人有什么特别?”
“这个女人内心不甘。她是怒火,也是潮水。”赵孟全说:“这个女人有一天会将他淹没,他会死在这个女人的肚皮上。”
***
回去的路上,彭北秋对长女说:“赵孟全不是一个简单的商人。”
“为什么?”
“因为他太了解我们了。”彭北秋说:“买将军府的人是他,送将军府的人,也是他。你不觉得太巧合了吗?”
“他早就在布局?”
“是的。”
“这个人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
“对。”
“怎么可能?我们之间……”长女脸红了。她飞快低下头,指尖无意识绞着帕子边角,声音轻得像被风吹散的棉絮。
“这才是最可怕的。”彭北秋说:“我们的一举一动,他尽收眼底。”
“包括我们在将军府……?”
“是的。”
长女脸更红了。她低下头,声音几不可闻:“那他岂不是……什么都看见了?”
“嗯。”
长女脸上的红晕从耳尖漫到了脖颈,连垂落的鬓发都遮不住那点发烫的窘迫。
风掠过屋檐,檐角铜铃微微作响。恍惚间,长女仿佛回到了那天,彭北秋在将军府静静地注视她的全身。
她不由紧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