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连黑暗本身都在沉睡的空间。
没有上下左右的界限,没有时间流逝的刻度,连虚空最稀薄的粒子都懒得在此停留。
脚下的黑色海洋不是液体,却泛着比墨更沉的光泽,每一次波动都像吞噬光线的深渊在呼吸,踩上去时会泛起冰凉的涟漪,却永远探不到底——仿佛整个宇宙的虚无都凝结成了这片海。
芙露德利斯的赤足陷在这样的“海面”里,冰凉顺着肌肤爬上脊椎。
她手中的长剑斜斜拄着,剑刃上跳动的蓝白色电弧是这片空间里唯一的光源,却又微弱得可怜,只能照亮她垂落的金色长发末梢,那些曾经像阳光融化成的波浪,如今沾满了暗灰色的污渍,纠结地贴在脖颈和脸颊上。
“芙露德利斯……”
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不是从耳朵里钻进来,而是直接在灵魂深处炸开,像无数根沾着毒液的丝线,缠绕着她的意识往里收紧。
利维亚坦的声音永远带着一种诡异的温柔,像母亲哄骗迷途的孩子,却又在每个尾音里藏着令人齿冷的贪婪。
她猛地握紧剑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剑身上的电弧噼啪作响,映出她额头上那只破碎的独角——曾经是白金色的,像凝结的月光,如今却布满蛛网般的裂痕,尖端甚至缺了一块,露出里面灰败的质地。
这是她与英白拉多共鸣的证明,也是被利维亚坦侵蚀的印记。
“你还在等什么呢?”那声音轻笑起来,黑色的海面突然掀起巨浪,浪尖却没有声音,只有无声的压迫感砸向她的面门……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像条被扔在泥里的鱼。”
芙露德利斯偏过头,挪动修长细腻的双腿,避开那道浪墙。水蓝色的紧身衬裙在动作中绷紧,腰侧用银线绣的星轨图案在此刻亮起微光……
裙摆的拖尾在海面上扫过,带起细碎的波纹,银线绣成的浪花图案与脚下的黑色海洋形成讽刺的对比……
“我不是你的……‘孩子’。”她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说一个字都牵扯着喉咙里的灼痛。
记不清是第几次说这句话了,或许是第一千次,或许是第一万次。在这里,连计数都成了奢侈的事。
“哦?”利维亚坦的声音陡然转冷,黑色的海面开始沸腾,无数只由暗影构成的手从海里伸出来,抓向她的脚踝……
“那你是什么?是我出来的泥娃娃,是我赋予了你呼吸的资格!你以为那些人类对你的‘敬仰’是真的吗?他们跪在你面前,不过是因为你身上有我的气息,他们在害怕……害怕我哪天不高兴,把你这层漂亮的壳敲碎,让他们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
一只手抓住了她的小腿,冰凉的触感像岩浆一样灼烧着皮肤。
芙露德利斯挥剑斩断那只手,电弧瞬间将其烧成灰烬,可更多的手又从海里涌出来,像疯长的水草缠绕上来。
她踉跄了一下,单膝几乎要跪倒在海面上,剑刃深深插进“海水”里,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们不是……”她咬着牙反驳,眼前却不受控制地闪过画面——燃烧的村庄里,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朝她磕头,额头磕出鲜血,嘴里喊着“圣女救救我们”;神殿的石阶上,骑士们单膝跪地,甲胄碰撞的声音整齐划一,眼神里是她曾坚信不疑的虔诚……这些画面被利维亚坦的声音撕裂……
“那又怎样?你守护的那些人,现在可能正跪在黑潮里祈祷,祈祷我能饶他们一命呢。你放弃的是成为神明的机会啊,芙露德利斯!”
黑色的巨浪再次掀起,这一次浪尖上浮现出无数张人脸,都是她曾经见过的、守护过的人。
他们的表情扭曲而痛苦,嘴巴一张一合,发出的却是利维亚坦的声音:“为什么不救我?”
“你根本保护不了任何人!”
“回来吧,和我们一起沉沦……”
“闭嘴!”芙露德利斯猛地挥剑,蓝白色的剑光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将巨浪劈成两半。
可那些人脸在剑光中炸开,又化作黑色的粉末落回海里,溅起的涟漪里,映出她自己残破的模样——金色头冠的宝石已经脱落,露出锈蚀般的金属;衬裙的银线被磨断了好几处,露出底下苍白的皮肤;最可怕的是她的左臂,从肩膀往下,已经覆盖了一层暗黑色的鳞片,像利维亚坦的爪牙在一点点吞噬她。
“你看,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利维亚坦的声音带着嘲弄,“你以为你在反抗什么?不过是在拖延时间罢了。你的每一次呼吸,都在让我的力量更深入你的骨髓;你每挥动一次剑,都是在消耗你自己最后的光。”
芙露德利斯喘着气,赤足在海面上站稳。她能感觉到「祂」正在顺着血管爬向心脏,像冰冷的毒蛇,每动一下都带来钻心的疼痛。
但她没有低头看那些鳞片,而是抬起头,望向这片永远没有尽头的黑暗穹顶,仿佛能穿透这虚无,看到外面的世界。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阳光的样子。”她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透过神殿的彩色玻璃照进来,落在地板上,像打翻了的颜料盘。有个小女孩指着光斑对我说,那是天使的脚印。”
黑色的海面剧烈地翻涌起来,利维亚坦的声音变得愤怒:“你在说什么蠢话!”
“我还记得……麦收的时候,农民们会把第一束麦穗送给我。”她继续说,嘴角甚至勾起一丝微弱的笑意,“他们的手上全是老茧,却把麦穗擦得干干净净。他们说,那是感谢大地的礼物。”
“够了!”
“我还记得……他第一次教我握剑时,他说,剑不是用来杀人的,是用来守护想守护的东西。”
她握紧了手中的剑,剑身上的电弧突然变得明亮起来,“这些东西,你永远都不会懂。”
“懂?我为什么要懂这些卑贱的东西!”
利维亚坦咆哮着,整个黑色空间都在震动,“我是从混沌中诞生的意志!我能创造你!也能毁灭你!!你所谓的‘美好’,在我眼里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尘埃!你拒绝我,就是拒绝永恒!”
“永恒……”芙露德利斯轻轻重复着这个词,然后笑了出来,笑声里带着疲惫,却异常清晰,“如果永恒就是像你这样,被困在自己的虚无里,吸食着别人的恐惧活下去……那我宁愿像尘埃一样消失。”
她猛地将剑举过头顶,蓝白色的光芒从剑刃蔓延到她全身,水蓝色衬裙上的星轨图案突然全部亮起,银线仿佛真的化作了流动的星光,与她头发上的金色交相辉映。那些黑色的鳞片在光芒中发出滋滋的声响,像是被灼烧一般退去了少许。
“你想知道我在等什么吗?”她迎着再次掀起的黑色海啸,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燃烧生命的决绝,“我在等一个人……一个能拿起三权剑的人。她可能现在还很弱小,可能还在迷茫,但他一定会来。”
海啸已经到了眼前,黑色的浪头足以将她彻底吞没。
“她会带着光来这里,”芙露德利斯的眼中闪烁着比剑刃更亮的光芒……
“她会斩断你加在我身上的枷锁,会连同我这被污染的躯壳一起毁灭……到那时,你就会明白,人类最强大的不是力量,是哪怕知道会输,也愿意站起来反抗的勇气!”
“狂妄!”
“这不是狂妄,是信念!”她猛地挥剑斩下,“我阻止不了你,总会有人能阻止你!反抗的浪潮一旦掀起,就永远不会平息!”
蓝白色的剑光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从海面一直延伸到穹顶,将那道足以吞噬一切的黑色海啸斩成了两半!
剑光所过之处,黑色的海水蒸发成白色的雾气,露出底下更加深邃的虚无,却也在那虚无中,撕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裂缝——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却真实存在的裂缝。
“现在!!把这个囚笼砸开一道裂缝!!让光进来!!!让……能毁灭你的人进来……”
裂缝的另一头,似乎有微弱的光芒透进来,像遥远星系的微光,却又带着一种温暖的、属于人间的气息。
芙露德利斯看着那道裂缝,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她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像被风吹散的烟雾,那些黑色的鳞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覆盖了她的大半截身体,连脸颊上都出现了细密的黑色纹路。
“我撑不了多久了……”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但没关系……”
她能感觉到,利维亚坦的意志正在疯狂地占据她的意识,像潮水般淹没最后的阵地。
那些关于阳光、麦穗和握剑的记忆正在褪色,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虚无和毁灭的欲望。
就在这时,那道裂缝里,一个模糊的人影正在靠近。看不清面容,只能感觉到一股坚定的,正穿透虚无,朝着这里走来。
是她吗?
芙露德利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那个人影的方向伸出手。她的眼睛已经开始变得漆黑,但嘴角的笑意却异常清晰。
“终于……等到了……”
她想说些什么,想告诉那个人接下来该怎么做,想告诉他千万不要被利维亚坦迷惑。但已经来不及了。
最后一点金色的光芒从她眼中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属于利维亚坦的漆黑。
“呵……”
一声低沉而冰冷的笑,从她口中发出。原本握着剑的手缓缓抬起,指尖对着那道裂缝,裂缝边缘的光芒开始剧烈地闪烁,仿佛随时会被重新吞噬。
“你来了……我的……噬神者。”
声音不再是芙露德利斯的温柔或坚定,而是混合了利维亚坦的贪婪与冰冷,像两把交错的利刃,在这片黑色空间里,等待着与即将到来的光,进行最后的对决。
黑色的海洋再次平静下来,却比之前更加危险,每一道涟漪里都藏着蓄势待发的黑暗。而那道被剑光劈开的裂缝,成了这片虚无中唯一的变量,连接着两个世界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