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的琐碎如同积雪般一层层压下来,饶是苏棠协理六宫已久,处理起来也需耗费不少心神。祭祖、宴席、赏赐、各宫用度核算……桩桩件件都轻忽不得。她端坐承乾宫正殿,面前摊开着厚厚的宫务册子,指尖划过一行行墨字,神色沉静。
“内务府报上来的新春宫宴采买单子,比往年超了三成不止。”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看向下首垂手侍立的内务府副总管太监钱瑞,“钱公公,这是何故?”
钱瑞额上渗出细汗,他是靠着永寿宫的关系才爬上这位子,平日没少捞油水,没想到祺妃娘娘看得这般仔细。他忙躬身赔笑:“回娘娘的话,今年天寒,物料运输不易,加之太后娘娘薨逝,宫中需多用素帛白烛,各项开销便……便多了些。奴才们也是尽力节俭了。”
苏棠眼皮都没抬,只淡淡道:“是吗?运输不易,本宫记得漕运并未因天寒完全断绝。至于素帛白烛,皆有定例,超出的部分,钱公公需得给个明细,一笔一笔,从哪里采买,用了何处,都要清清楚楚。若说不出……”她顿了顿,语气依旧平和,“这差事,想必有的是人想做。”
钱瑞腿一软,差点跪下去,连声应道:“奴才明白!奴才这就去重新核对,定给娘娘一个明明白白的账目!”
苏棠挥挥手让他退下,又拿起另一份关于宫中各处年节布置的章程,随手圈了几处看似无关紧要,实则若不用心极易出纰漏的地方——比如永寿宫偏殿外墙悬挂宫灯的位置,比如负责浣衣局年底清扫的人手调配——不动声色地,将这些琐事分派到了几个与永寿宫走得近的管事名下。她不需要他们立刻犯错,只需在这些细微之处埋下引子,关键时刻,或许就能牵一发而动全身。
处理完这些,已是午后。窗外又飘起了细雪,天地间一片朦胧。苏棠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角,刚端起茶盏,便听得景泰进来禀报,声音带着一丝异样:“娘娘,永寿宫那位徐姑娘……病了。”
苏棠挑眉:“病了?前儿不还好好的弹琴吗?”
“说是前夜在廊下赏雪久了些,感染了风寒,发起高热,今早竟有些说起胡话来。”景泰压低声音,“听说……胡话里竟隐约喊着‘皇上’……”
苏棠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了然。果然,再安静的“影子”,病了,脆弱了,那点不甘寂寞的心思也就藏不住了。一场风寒,倒是让这位徐姑娘提前走到了台前。
“太医怎么说?”
“温太医去瞧过了,说是风寒入体,来势汹汹,需得好生静养。皇上……皇上听闻后,晌午特意去永寿宫看了一眼,赏了些药材。”景泰回道,“熹贵妃亲自在床边照料,很是关切的样子。”
苏棠轻轻吹开茶沫,呷了一口。甄嬛自然是“关切”的,这步棋她费心布下,岂容有失?只是这徐玉茹病中失态,不知甄嬛心中作何感想。是觉得这棋子不够沉稳,还是……另有用意?
她放下茶盏,并未多言。徐玉茹病了,皇帝去了,这戏码才刚刚开锣,她只需做个安静的看客。
然而,永寿宫的波澜并非只有这一处。几日后的一个黄昏,苏棠乘着暖轿从皇后处议事回来,路过御花园梅林附近时,隐约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假山后一闪而过,形色匆匆,竟是浣碧。她身边还跟着一个小太监,两人低声快速交谈了几句,那小太监便敏捷地钻入另一条小径消失了。
苏棠示意轿夫停下,自己悄悄下了轿,借着梅树的掩映望过去。只见浣碧站在原地,左右张望了一下,脸上不是平日那种刻意模仿大家闺秀的矜持,而是一种混合着焦虑、嫉妒与一丝狠厉的复杂神情。她用力攥着手中的帕子,几乎要将其揉烂,半晌,才跺了跺脚,转身朝着永寿宫方向快步走去。
苏棠心中微动。浣碧……她与这丫头打过不少交道,深知其心比天高,对甄嬛表面忠心,内里却因出身和果郡王之事积怨已深。方才那小太监,看身形动作,不像是寻常宫内伺候的,倒带着几分王府侍卫的利落劲儿。
果郡王……苏棠的眸光沉了沉。太后薨逝,皇帝因旧事心中对这位皇弟更多了几分猜忌,这个时候,果郡王的势力竟还敢通过浣碧向内宫渗透?他们想传递什么?又想得到什么?
而浣碧,她甘愿冒险,是为了果郡王许诺的好处,还是……因为她对甄嬛那日益炽烈的嫉恨?毕竟,果郡王对甄嬛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恐怕早已不是秘密,至少瞒不过身边有心之人。浣碧倾心果郡王已久,如何能忍?
回到承乾宫,苏棠屏退左右,独自在灯下沉思。徐玉茹的病,像一颗石子投入永寿宫平静的湖面,露出了水下暗藏的礁石——徐玉茹自身的野心,以及甄嬛对掌控力的自信。而浣碧与果郡王势力的勾连,则是一条更隐蔽、也更危险的暗流。
这条暗流,利用的是浣碧的怨怼和对果郡王盲目的情感。果郡王假戏真做,对甄嬛动了真心,这恐怕是连他自己都未必完全承认,却被浣碧敏锐察觉并因此痛苦不堪的事实。因爱生恨,女人的嫉妒心,有时候比任何阴谋算计都更可怕,也更不可控。
苏棠铺开一张素笺,却没有写下任何字。她不需要立刻做什么。徐玉茹的存在,已经让永寿宫内部出现了微妙的裂痕,而浣碧这条线,就像一根绷紧的弦,稍加撩拨,或许就能奏出意想不到的乐章。
她现在要做的,是更耐心地等待,更仔细地观察。观察徐玉茹病愈后,与甄嬛、与皇帝的关系会有何变化;观察浣碧在嫉妒与野心的驱使下,还会做出什么举动;观察果郡王的手,究竟想伸多长。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云隙,洒在雪地上,映出一片清冷的光辉。这紫禁城的夜,看似被冰雪封冻,实则内里早已是暗线浮动,只待一个契机,便会掀起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