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舟那生硬却又持续的“好”，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林晚秋的心湖里持续漾开一圈圈复杂的涟漪。暖水袋的余温仿佛还烙在掌心，红枣和冰糖静静地躺在橱柜里，而他主动洗碗、甚至在她熬夜整理医案时默默递上一杯热水的画面，也不时在她脑海中回放。
这一切都太不“陆沉舟”了。
那个记忆中沉默、严肃、将大部分精力都奉献给部队、回家更像短暂驻留的男人，似乎正在试图打破某种固有的模式。然而，他的表达方式又是如此笨拙，甚至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强硬，让她在感受到一丝暖意的同时，更多的是一种无所适从的困惑。
他到底怎么了？
是因为冬冬那句话吗？害怕她真的会有“离婚”的念头？所以用这些实际行动来……弥补？或者说，安抚？
这个猜测让林晚秋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如果他的改变仅仅是出于一种“害怕失去”的危机感，而非发自内心的认同和情感转变，那这种“好”又能持续多久？会不会像完成任务一样，一旦觉得危机解除，便又恢复原状？
她不是不渴望家庭的温暖，不是不期待夫妻间的体贴。前世孤苦，今生她格外珍惜这个家，珍惜冬冬。对于陆沉舟，她最初或许只是遵循这个时代大多数婚姻的模式，抱着搭伙过日子、尽妻子责任的想法。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最近她走出家庭，接触到更广阔的天地，感受到自身价值被认可的喜悦后，她内心深处，似乎也对这段婚姻关系产生了某种模糊的、连自己都尚未完全清晰的期待。
然而，陆沉舟这突如其来的、方向明确却手法生硬的“示好”，反而让她有些忐忑起来。她宁愿他还是那个冷硬但真实的他，也好过现在这样，仿佛隔着一层看不透的迷雾。
这天晚上，陆沉舟回来得比平时更晚一些，身上带着冬夜的寒气，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林晚秋正坐在灯下，就着那盏15瓦的灯泡，翻阅陈老借给她的一本《温病条辨》手抄本，上面有很多陈老自己的批注，极为珍贵。冬冬已经在小床上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陆沉舟脱下军大衣，挂好，目光落在林晚秋专注的侧脸上。灯光勾勒着她柔和的轮廓，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整个人沉浸在一种宁静而知性的氛围里。他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去洗漱，而是走到桌边，拿起暖水瓶，给她已经见底的搪瓷缸里续上了热水。
“谢谢。”林晚秋从书页中抬起头，轻声道谢，目光却带着探究，飞快地掠过他的脸。
“嗯。”陆沉舟应了一声，视线落在她手边的书上，“还在看？”
“陈老的批注很有见地，多看几遍能有新收获。”林晚秋解释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今天……很忙？”
她很少主动过问他的工作。陆沉舟似乎有些意外，看了她一眼，才道：“师里搞冬季拉练复盘，讨论得晚了些。”
对话干巴巴的，似乎又回到了往常的模式，但空气里又分明萦绕着一种不同于往常的微妙气氛。
陆沉舟站在原地，似乎没有离开的意思，也没有坐下。他沉默了片刻，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还需要什么书？”
林晚秋愣了一下，摇摇头：“暂时不用，陈老借我的这几本还没吃透。”她顿了顿，补充道，“医院资料室也能借一些。”
“哦。”陆沉舟点了点头，目光又扫过她那显得有些单薄的肩膀，“晚上看书，别太晚。”这话带着他惯有的命令式口吻，但细听之下，似乎又藏着一丝几不可查的关切。
说完这句，他似乎完成了某项任务，转身去洗漱了。
林晚秋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的困惑更深了。他是在关心她？还是仅仅觉得她熬夜影响休息，继而可能影响白天照顾家庭？她发现自己竟然开始下意识地分析他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背后的动机。
这种揣测让她感到有些疲惫。
第二天，林晚秋去了医院跟岗学习。在陈老的指导下，她接触了几个病情复杂的病人，参与讨论，记录病案，忙碌而充实。当她沉浸在中西医结合治疗的奇妙世界里时，可以暂时将家里的那点困惑抛开。
下午回来，她顺路去了一趟供销社，用攒下的票证买了一两茶叶。是最普通的那种茉莉花茶碎末，但在这个年代，也是待客或者自己偶尔改善口味的好东西。
晚上，她泡了一杯浓茶，放在陆沉舟平常看书写字的那张桌子一角。他今晚似乎不忙，正坐在那里看一份军事简报。
“给你泡了杯茶，提提神。”她语气平常地说。
陆沉舟从简报中抬起头，看了看那杯冒着热气的、色泽浓郁的茶水，又看了看她，眼神里闪过一丝明显的愕然。他似乎是没想到她会主动给他泡茶。
“……谢谢。”他沉默了几秒，才低声道谢，伸手端过了茶杯。指尖触碰到温热的杯壁，他动作顿了顿，然后才送到唇边，喝了一口。
林晚秋注意到，他喝的时候，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但什么都没说，继续低头看他的简报，只是那杯茶，他之后没再动过。
林晚秋心里暗自叹了口气。她记得他以前熬夜时是会泡浓茶喝的，难道是她记错了？或者，他其实并不喜欢喝浓茶？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名义上最亲密的丈夫，了解得其实如此之少。他的喜好，他的习惯，他沉默外表下真实的想法……她几乎一无所知。
这种认知让她感到一种无力的疏离感。
夜里，她躺在床上，听着外间陆沉舟平稳的呼吸声（他今晚似乎睡得早些），却毫无睡意。月光透过窗户的缝隙洒进来，在地上投下冷清的光斑。
他的“好”，她的试探，像两条小心翼翼、试图靠近却又彼此防备的溪流，在这个小小的家里无声地流淌。她困惑于他转变的缘由，也迷茫于自己该如何回应。接受吗？可若这“好”并非真心，只是权宜之计，她的接受岂不显得可笑？拒绝吗？可他并未明确表达什么，她又能以什么理由去拒绝那些看似寻常的关心和举动？
她翻了个身，面向墙壁，将怀里那个粉色暖水袋抱得更紧了些。温暖的触感依旧，却无法驱散她心头的迷雾。
也许，她不该过多纠结于他为何改变。重要的是，她自己想要什么？是维持现状，相安无事便好？还是……也期待这份关系能有一些真实的、温暖的进展？
这个念头让她心跳微微加速。
她想起在医院时，那些医生护士听说她是军属，丈夫是军官时，投来的羡慕目光。在外人看来，她拥有一个令人称羡的家庭。可关起门来的冷暖，只有自己知道。
或许，她可以试着……不再仅仅是被动地接受或者猜测？或许，她也可以主动一点，去了解他，去表达自己？不是为了迎合他的“示好”，而是为了她自己，为了这个家，能有一个更真实、更温暖的未来。
这个想法像一颗小小的种子，悄然落在了心田。
窗外北风呼啸，屋内，抱着暖水袋的女人，在经历了短暂的困惑和迷茫后，眼神渐渐变得清明而坚定。无论如何，生活总要继续。而他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或许……也未必完全是坏事。她需要一点时间，也需要一点勇气，去慢慢厘清，去小心应对。
至少，那个冰冷的暖水袋，如今是暖的了。这总归是一个……好的开始吧？林晚秋在陷入睡梦前，迷迷糊糊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