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之枝缓缓走进花亭,伸出手,指尖颤抖的抚过冰凉的石桌桌面。她闭上双眼,仿佛能闻到父亲身上淡淡的墨香和亭子里萦绕的花香,好似听到兄长爽朗的笑声,声地滑落,砸在石桌上,晕开小小的水痕。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几声带着巨大惊喜和难以置信的、颤抖的呼喊:
“是……是大小姐吗?!”
“天啊!真的是大小姐回来了?!”
南之枝睁开泪眼模糊的双眼。
只见几个穿着府中旧时仆人衣衫、头发已有些花白的身影,正踉跄着从回廊那边跑过来。
他们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花亭里的南之枝,脸上充满了激动、狂喜和巨大的悲伤。
“张伯……李婶……王妈……”南之枝哽咽着,认出了这些当年侥幸逃过劫难、如今已是府中“老人”的忠仆。
“大小姐!真的是你啊!老奴……老奴还以为这辈子……”为首的张伯老泪纵横,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
李婶和王妈也早已泣不成声,踉跄着上前,再也顾不得什么主仆之礼,几人紧紧的抱住了南之枝,抱住了这个他们从小看着长大、以为早已不在人世的城主府明珠。
“回来了……大小姐你终于回来了……”
“老天有眼啊……老爷夫人和大小少爷在天之灵……”
“我们……我们一直都舍不得走……”
压抑了这么久的悲痛、恐惧、思念和此刻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化作最汹涌的泪水,在故主与忠仆之间肆意流淌。
哭声在寂静的花亭里回荡,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悲恸和一丝微弱的、重新燃起的希望。
南之枝紧紧回抱着这些熟悉又苍老了许多的身影,感受着他们身上传来的颤抖和温度,仿佛抱住了那段破碎不堪却又无比珍贵的过去。
这一刻,她才真正感觉到,自己是真的回家了。
楚怀蘅等人站在不远处,静静的看着花亭里这悲喜交加、抱头痛哭的一幕,无人上前打扰。
老神仙捋着胡须,眼中也似有感慨。
雍景眼眶微红,别过了脸。
狄青看着这一幕,心中也涌起难言的复杂滋味。
昭武城的伤口,正在这重逢的泪水中,开始缓慢的愈合。
——
昭武城的夜,静谧而深沉。
白日里故地重游的悲喜交加,重逢旧仆的汹涌情绪,如同潮水般反复冲刷着南之枝的心神。
尽管旅途奔波带来的疲惫沉重的压在四肢百骸,她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毫无睡意。那些鲜活的、带着血色与泪水的记忆碎片,在黑暗中愈发清晰,搅得她心绪难平。
反正睡不着,她索性起身,披上一件素色的斗篷,悄无声息的走出了房门。
夜风微凉,带着庭院里草木的清香,稍稍抚平了她内心的躁动。
她漫无目的的沿着回廊走着,不知不觉,又走向了白日里那个承载着无尽思念与泪水的花亭。
然而,刚走近,她便意外的看到亭中石桌上,映着清冷月光的,是几个熟悉的酒坛子。
一个身影正背对着她,独自坐在亭中,对着月色自斟自饮,背影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和迷茫——正是狄青。
南之枝脚步微顿,随即走了过去。
听到脚步声,狄青警觉的回头,看到是南之枝,脸上明显闪过一丝慌乱,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手忙脚乱的把石桌上几个酒坛子一股脑地拢到自己怀里抱住,动作带着几分滑稽的紧张:“南……南姑娘,”他声音都变了调,“你……你怎么还没睡?这酒你可不能再碰了,你的酒量……实在……呃……有待商榷!”
他显然是想起路上那次南之枝醉倒的“壮举”,心有余悸。
南之枝被他这如临大敌的样子逗得莞尔,走到他对面坐下,故意板起脸哼了一声:“哼!谁稀罕你的酒!本小姐以前可是千杯不醉,厉害着呢!”
她微微扬起下巴,带着点小骄傲,随即又泄气似的摆摆手,“这不是身体还没养好,又太久没沾酒了嘛。你放心,今晚你求我喝我都不喝!”
狄青看着她这副明明馋酒又嘴硬的样子,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无奈的把酒坛子重新放回桌上,只是下意识的往自己这边又挪了挪。
亭子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虫鸣唧唧。月光如水,洒在两人身上。
沉默了片刻,狄青脸上的轻松神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带着探究和深深困惑的凝重。
他目光直直地看向月光下南之枝那张沉静而美丽的侧脸,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声音低沉而严肃地问道:“南姑娘,我有个问题,憋在心里很久了。”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和蓝芯兰,明明都背负着血海深仇,她为了复仇,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算计、利用都在所不惜。可你……”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你面对的是屠城的血海深仇,是整个家族覆灭和百姓的血债,你怎么能……能说放下就放下?说走出来就走出来?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个问题,如同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寂静的夜里激起巨大的回响。
它不仅仅是在问南之枝,更像是在叩问他自己的内心——那个被仇恨和冤屈啃噬、几乎要坠入深渊的自己。
南之枝脸上的轻松也消失了。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静静的看了一会儿花亭的一棵小树,那目光清澈,仿佛能穿透他眼中翻涌的迷茫和痛苦。
然后,她忽然伸出手,对着狄青怀里护着的酒坛子,做出了一个“讨要”的手势,脸上甚至还带着点小赖皮的笑意,眼神却异常认真:“给我一坛,就告诉你。”
狄青看着她伸出的手,又看看她那双在月光下亮得惊人的眼睛,犹豫了一下。想起她之前“求我都不喝”的豪言壮语,再看看她现在这副“不给酒就不说”的架势,最终还是无奈的叹了口气,认命般的推了一坛未开封的酒过去,但还是忍不住低声叮嘱:“慢点喝……别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