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明月的声音在颤抖,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
“是他的护卫营,那群最忠心的部下,拼死将他从尸山血海中救了出来,强行带他逃出了燕云关。”
“逃出去之后,我父亲知道,自己完了。无论真相如何,在世人眼中,他就是丢失燕云天险的罪人。朝中那位奸相,绝不会放过这个铲除异己的绝佳机会。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澹台一族,也将在劫难逃。”
“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写了一封信,托心腹快马加鞭,送回京城的家中,让我们立刻分散逃命。他在信里交代,让我拿着另一封信物,来清河县赵家村,找一个叫赵铁牛的铁匠。”
赵衡的心脏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他可以想象,在那个绝望的时刻,澹台将军在写下这封信时,是抱着怎样一种托孤的心情。那个他曾经的袍泽兄弟,成了他为女儿安排的最后一条退路。
“可是,信还是送晚了一步。”澹台明月的泪水,终于还是滑落了脸颊,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一颗破碎的珍珠。“等信送到,已经有些晚了,除了我们兄妹三人侥幸分头逃出,其余尽数被屠。”
她的声音哽咽了,却依旧在继续说下去。
“我大哥明烈和二哥明羽,不相信父亲会降敌,他们扮作流民,冒险潜出关外,想要寻找父亲的下落。而我,则按照父亲的遗命,扮作逃难的孤女,一路南下,辗转数月,才找到了赵家村,找到了赵伯伯。”
赵衡这才明白,为什么当初澹台明月会一个人,孤零零地出现在赵家村。一个满腹才学、气质不凡的女子,却声称自己是家破人亡的难民。当时村里人都觉得奇怪,现在想来,她的每一个举动,都是在用生命进行一场豪赌。
“赵伯伯看到信物,什么都没问,就把我留了下来。没过多久,就……就让我们成了亲。”澹台明月说到这里,脸上浮现出一抹复杂的神色,有感激,有无奈,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他没有嫌弃我是朝廷钦犯,反而让我们成亲。”
赵衡沉默了。
他的父亲赵铁牛,那个看似木讷的男人,却有着最朴素也最深沉的智慧和义气。他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履行了对兄弟的承诺,保护了他兄弟的女儿。
“那后来呢?你大哥他们……”赵衡忍不住追问。
“我大哥和二哥,在关外找了整整一年。”澹台明月的眼中闪过浓得化不开的悲痛,“最后,他们只在一个被北狄人称作‘万人坑’的山谷里,根据我父亲身上残存的铠甲,找到了一堆……一堆已经无法辨认的尸骨。”
饶是赵衡心志坚定,听到这里,也不禁感到一阵从心底升起的寒意。
一代名将,为国征战一生,最后却落得个尸骨无存、埋骨异乡的下场。
“他们含泪将父亲的骸骨带回了关内,辗转打听,最后才找到了已经嫁到赵家村的我。兄妹重逢,我们本想就此隐姓埋名,了此残生。可是,父亲的冤屈,那五万将士的血海深仇,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的声音里,重新带上了那种坚冰般的冷硬。
“我们联络了父亲当年的一些旧部,他们很多人都因受牵连而被罢官免职,甚至被追杀。大家同仇敌忾,便一起聚集在了这牛耳山,落草为寇,积蓄力量,只为有朝一日,能手刃奸相,为我父亲和那五万冤死的英魂,洗刷冤屈!”
赵衡终于将所有的线索都串联了起来。
清风寨的由来,澹台兄妹的身份,所有的一切,都有了答案。
“那……你为什么又要走?”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半年前,你为什么不告而别?”
“因为,我们暴露了。”
澹台明月看着他,眼中充满了歉疚和后怕。
“大约一年前,我们在这里的行踪,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朝廷的鹰犬开始在青阳镇乃至周边村落大肆排查。我怕……我怕他们会顺着我的线索,查到你和孩子们身上。”
“我不能连累你们。赵家已经为我做得够多了,赵伯伯已经故去,我不能再让你和铁蛋、果果,因为我而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所以,我只能走。走得越远越好,让他们以为我已经离开了清河县,从而断了线索。”
“不写信,不联系,是因为我不敢。我怕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会给你们带来杀身之祸。我只能躲回山上,在暗中……远远地看着你们。”
原来是这样。
不是抛弃,不是嫌弃,而是保护。
用一种最决绝、最痛苦的方式,来切断所有可能存在的危险。
赵衡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揉搓着,酸、胀、痛,五味杂陈。
他想起了这半年来,自己对这个女人的怨恨和不解。他想起了原主在绝望中留下的那些悲伤记忆。他甚至想起了自己刚刚为了蒙混过关而编造的那些谎言。
在澹台明月所承受的国仇家恨、生离死别面前,他那点家长里短的委屈和怨怼,显得那么的渺小,那么的不值一提。
他以为自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撑起了一切。
到头来,他才是那个被保护得最好的人。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
可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后却只化作了一声沉重的,充满了疲惫与无奈的叹息。
他终于明白,自己穿越到这个“傻大个”身上,或许并不是一场意外。
他娶的,不仅仅是一个妻子。
他继承的,更是一段足以颠覆一个王朝的血海深仇。
这个家,这个看似贫困潦倒的农家,从一开始,就处在巨大阴谋和危机的风眼之中。而他,赵衡,已经无可避免地,被卷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