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整个马刀山都吞噬了进去。
议事厅里那场不欢而散的争吵过后,李铁山和张远便各自回了自己的住处。
张远的屋子早早熄了灯,人躺在床上,眼睛却瞪着漆黑的屋顶,翻来覆去,全无睡意。
宋淼那张疯狂扭曲的脸,总在他眼前晃荡。
去抢清风寨?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只觉得荒谬到了极点。
他是个猎户出身,最懂山里的规矩,也最明白什么野兽可以招惹,什么猛虎必须绕着走。
清风寨,在他看来,就是一头盘踞在牛耳山的过江猛虎,獠牙早已磨得锃亮。
而宋淼,不过是一条被逼到墙角的疯狗,只知道狂吠乱咬。
另一边,李铁山回到自己的院子,却没有急着休息。
他坐在灯下,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柄短刃。
刃薄如纸,寒光凛凛,是他以前做“摸腰的”时安身立命的家伙。干这行,眼要尖,心要细,手要稳,最重要的是,要懂得什么时候该收手,什么时候该跑路。
落草为寇,不过是换个地方吃饭,道理却是一样的。
可今天,他却鬼使神差地将这柄许久未用的短刃拿了出来。
灯火摇曳,映得他那张精明的脸忽明忽暗。
他比张远想得更多,也更深。
宋淼的愚蠢和贪婪,他早就看透了。这些年,他和张远在外面豁出命去,抢回来的金银财宝,十成里有八成都进了宋淼的私库。
他们这些当家的,每月分的银子还不够去青州府喝几次花酒,更别提下面那些连婆娘都娶不上的弟兄了。
以前有肉吃,汤少点就少点,大家还能忍。
现在锅都快揭不开了,宋淼不想着怎么找米下锅,反而要去碰清风寨那个硬茬子。
这不是贪,这是蠢,是纯粹的找死!
李铁山心里跟明镜似的,宋淼这是被逼急了,想拿寨子里几百号弟兄的命,去赌他一个人的富贵。
赌赢了,抢到清风寨的钱粮,他宋淼继续作威作福。
赌输了……反正死的也是他们这些冲在最前面的炮灰。
“好算计,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李铁山冷笑一声,将短刃“唰”地收回鞘中。
不能再等了。
再等下去,自己这条命,就真要扔在这马刀山,给宋淼那个蠢货陪葬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两长一短,极有规律的叩门声。
这是他和他心腹之间的暗号。
“进来。”李铁山沉声道。
一个身材瘦小的汉子推门而入,探头探脑,正是李铁山最心腹的亲随,外号猴子。
“二当家。”猴子闪身进屋,反手把门栓插上,才快步走到李铁山跟前,声音压得像蚊子哼。
“慌什么?天塌下来了?”李铁山瞥了他一眼。
“二当家,塌……差不多了!”猴子的声音都在发颤,“下午您让我去寨子外围转转,我在西边那道山梁上,瞧见人了!”
李铁山心中一紧:“官兵?”
“不是!”猴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脸色发白,“看那身手,那藏身的本事……倒像是……像是别家山头的探子!”
“探子?”李铁山眉心猛地一跳,“看清了?几个人?”
“就两三个,离得远,看不真切。可他们趴在那儿,跟石头似的,半天都不带动一下的!要不是我从小眼神好,尿尿的时候多看了一眼,根本发现不了!而且他们看的方向,就是咱们寨子!”
猴子咽了口唾沫,声音更低了:“我不敢吭声,裤子一提就溜回来了。二当家,这伙人鬼鬼祟祟的,来路绝对不正!”
李铁山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探子!
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在马刀山周围的探子!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就将所有线索串联了起来。
清风寨!
那失踪的两百号流寇,根本不是拿钱跑路了,是被人干净利落地给“收”了!
现在,人家已经找上门,开始踩点了!
这不是试探,这是要动手的前兆!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李铁山只觉得手脚冰凉。
他之前还只是猜测,现在,这猜测几乎变成了板上钉钉的现实。
宋淼那个蠢货,真的把天给捅破了!
“二当家,这事……要不要跟大当家说一声?”猴子看他脸色不对,小心翼翼地问。
“说?”李铁山猛地回神,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告诉他?那不是去禀报,那是去催命!让他带着我们这几百号人冲出去,正好往人家的口袋里钻吗?”
他现在要是把这事捅到宋淼那儿,以宋淼那刚愎自用的性子,八成会觉得是清风寨上门挑衅,嗷嗷叫着带人杀出去,正中对方下怀。
“这件事,你知我知!从现在起,把嘴给我闭严了,要是让第三个人知道,你就自己把脑袋拎过来!”李铁山厉声喝道。
“是!小的明白!小的嘴巴比屁股还紧!”猴子吓得一个哆嗦,连连点头。
“滚下去,继续给我盯紧了!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来报!记住了,别把脑袋和屁股搞混了,这次要是被发现了,谁也救不了你!”
“是是是!”
猴子屁滚尿流地领命退下。
屋子里,只剩下李铁山一人,脸色阴晴不定。
片刻之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一咬牙,抓起外衣往身上一披,快步走出了房门。
他没有去宋淼的院子,而是径直朝着三当家张远的住处走去。
夜色深沉,张远的屋子已经一片漆黑。
李铁山毫不犹豫,上前敲响了房门。
“咚!咚咚!”
急促的敲门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
过了好一会儿,屋里才传来张远那沙哑中带着警惕的声音。
“谁?”
“我,李铁山。”
屋里的灯火“霍”地一下亮了。
木门拉开一道缝,张远魁梧的身影堵在门后,手里,赫然握着一把出鞘的朴刀,刀刃在门缝里泛着冷光。
“二哥?这么晚了,有事?”
李铁山闪身挤进屋,反手将门死死关上,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老三,出大事了。”
看着他这副模样,张远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李铁山没有废话,将猴子的发现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清风寨的探子,已经摸到咱们家门口了。”
说完,他死死地盯着张远。
张远那张一向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握着刀的手,青筋根根暴起。
李铁山往前凑了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像一条吐着信子的蛇。
“老三,大当家要带我们去死。”
“我们,是跟着他一起死,还是……自己找条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