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这天,天刚蒙蒙亮,清风寨便被一股不同于往日的鲜活气息彻底唤醒。
家家户户的石屋烟囱里,都冒出了带着肉香的炊烟,孩子们穿着勉强算是新衣的衣裳,在还未化尽的积雪地里追逐打闹,清脆的笑声在山谷间回荡,驱散了冬日的严寒。
议事厅前的大片空地上,燃起了几堆巨大的篝火,噼啪作响的火焰窜起数尺高,将周围一圈人的脸庞映得通红。李铁山正指挥着一帮汉子,将一头头处理干净的肥猪、壮羊架在火上,油脂滴落在炭火中,滋啦作响,霸道的香气勾得人腹中馋虫翻江倒海。
赵衡与澹台兄妹三人,并肩走在寨子里。他们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如寻常人家散步般,静静地看着这片由他们一手缔造出的热闹与祥和。
他们先是绕到了寨墙的几处哨塔。
如今的哨塔,早已不是当初的简陋木棚。青石垒砌的塔基稳固扎实,上方是厚实的木质箭楼,既能遮风挡雪,又留出了足够宽阔的射击孔。寒风凛冽,守卫的兄弟们却站得笔直,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山下的每一处动静。
见到大当家和赵先生亲自前来,哨兵们激动得有些手足无措,连忙要行礼。
“免了。”澹台明烈摆了摆手,他目光扫过这些最辛苦的兄弟,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温和。“年节里,你们还守在这里,辛苦了。”
赵衡笑了笑,从身后亲兵手里接过几个半斤装的小巧陶坛。“这是给你们的。寨子里新酿的朗姆酒,暖身子的好东西。”他亲手将酒坛递到每一个哨兵手里,又郑重叮嘱道:“记住,现在是当值,一口都不能喝。等换防下去,围着火炉,再好好喝两口,解解乏。”
哨兵们捧着那沉甸甸的酒坛,只觉得一股暖流从手心一直涌到心底。这不仅仅是酒,这是上头人的看重和体恤。
“谢大当家!谢赵先生!”他们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洪亮。
澹台明羽看着这场景,凑到赵衡身边,压低声音,眉飞色舞地说道:“姐夫,还是你这招高!一小坛子酒,就把这些兄弟的心给收得服服帖帖。往后让他们去卖命,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赵衡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什么招不招的,他们是我们的兄弟,不是用来算计的棋子。真心换真心,就这么简单。”
澹台明羽嘿嘿一笑,挠了挠头,不再说话,但看向赵衡的眼神里,却多了几分由衷的信服。
离开哨塔,赵衡去看了看小五,小五已经可以下地了,苏婉儿把人照顾的很好,赵衡节前已经派人给小五送来了很多吃食,没有送酒,知道小五还没有痊愈,便让他一直休息。然后他们又朝着山寨后方的聚居区走去。那里,是新来的数千流民和家眷的安身之所。
一排排规划整齐的石屋,虽然简陋,却干净整洁。与寨子里其他地方不同,这里的年味似乎更浓,也更质朴。家家户户门口都用红纸剪了些粗糙的窗花,有的还挂上了两串干瘪的红辣椒,透着一股对新生活最真切的期盼。
他们的到来,立刻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人们从屋子里涌出来,脸上带着敬畏和感激,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局促不安地站在路边,对着他们躬身行礼。
一个正在院里劈柴的妇人,看到赵衡,手里的斧头“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噗通一声就跪在了雪地里,一边磕头一边语无伦次地说道:“草民……草民给赵先生,给大当家磕头了!谢谢你们……谢谢你们给我们一口饱饭吃……”
赵衡连忙上前将她扶起,“大过年的,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那妇人站起身,依旧激动得浑身发抖,她指着不远处的匠作营方向,又指了指更远处的矿山,眼圈通红:“我男人在矿山挖矿,大儿子在匠作营跟着铁臂张师傅学徒,都有月钱拿……我们……我们做梦都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有房子住,有热炕睡,过年……过年还能分到肉……”
她说着说着,泣不成声。
周围的流民们也纷纷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诉说着他们的感激。
“是啊,赵先生,我们以前哪里敢想冬天能活下来。现在不但活下来了,娃儿们脸上都有肉了!”
“我家的在玄甲军预备营,那身盔甲,乖乖,跟天神一样!他说等开春,就要跟着二当家去打仗,给寨子立功!”
“李总管说了,开春后,山里平坦些的地,都会分给我们各家各户开垦,种出来的粮食都是自己的!这……这是真的吗?”一个老汉小心翼翼地问道,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不敢置信的光。
澹台明烈看着眼前这一张张充满希望的脸,心中百感交集。他点了点头,用他那沉稳有力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是真的。清风寨,说到做到。只要你们把这里当家,寨子就绝不会亏待任何一个肯出力流汗的家人。”
“轰”的一声,人群彻底沸腾了。
“家”这个字,像一道暖流,瞬间击中了所有人的心。他们不再是无根的浮萍,他们有了家,有了可以为之奋斗的根。无数人热泪盈眶,再次跪倒一片。这一次,无论赵衡他们怎么搀扶,许多人都执拗地磕了三个响头才肯起来。
在人群一角,周有志看着自己的堂弟周有田。周有田没有跟着众人一起激动,他只是呆呆地望着澹台明月。澹台明月正温柔地安抚着一个被吓哭的小女孩,阳光洒在她身上,仿佛镀上了一层圣洁的光晕,美得不似凡人。
周有田的眼神里,没有丝毫亵渎,只有一种近乎于朝圣般的执拗和向往。
“你看什么呢!”周有志心里咯噔一下,一把将堂弟拽到身后,压低声音怒斥道,“不要命了!那是你能看的吗?再看,眼珠子给你挖出来!”
周有田被拽得一个趔趄,却依旧梗着脖子,闷声闷气地回了一句:“我就看……”
“你!”周有志气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只能拖着他,灰溜溜地躲进了人群深处。
这一切,都被不远处的赵衡尽收眼底,他只是无奈地笑了笑,并未点破。
夜幕降临,整个清风寨都沉浸在守岁的宁静之中。
赵衡的石屋里,温暖如春。火炕烧得滚烫,铁蛋和果果两个小家伙依偎在澹台明月身边,听她讲着那些古老的故事。桌上摆着几样精致的小菜,一壶温好的“清风朗姆”,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享受着这难得的温馨时光。
“今天看到那些人的样子,我才真正明白,你当初坚持要收留他们,是对的。”澹台明烈端起酒杯,敬了赵衡一杯。往日里深沉的眼眸,此刻也漾着一层柔和的光。
赵衡与他碰杯,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阵暖意。“我们需要的,不仅仅是一支能打仗的军队,更需要一个稳固的根基。”
窗外,值夜的喽啰们开始敲响了新年的锣鼓,沉闷而悠长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山谷。
赵衡牵起澹台明月的手,走到屋外。漫天星辰之下,白雪皑皑的山峦静谧而庄严。万家灯火在山寨各处亮起,连成一片温暖的星河。
这片刻的安宁,美好得让人心醉。
然而赵衡心里清楚,这平静的湖面下,早已是暗流汹涌。无论是京城的魏无涯,还是近在咫尺的青州刺史周望,他们就像是潜伏在黑暗中的饿狼,随时会扑上来,将这一切撕得粉碎。
他握紧了澹台明月的手。
他要的,就是让这片灯火,永远不要熄灭。
谁想吹灭它,他就让谁,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