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郊野外,古树虬枝。
穗安将昏迷的徐长卿轻轻靠在树干旁,柔和的灵力如同温润的溪流,缓缓注入他体内,修复着皮肉之苦,更试图安抚他那颗濒临破碎的心。
徐长卿悠悠转醒,眼中先是茫然,随即被巨大的痛苦和自责淹没。
他猛地挣开穗安的手,踉跄着就要往回跑,声音嘶哑破碎:“别管我!让我去死,是我,是我亲手释放了那邪物。我给这世间带来无尽痛苦,我万死难赎其罪。”
穗安没有阻拦,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崩溃的背影。等他跑出几步,她清冷的声音才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既然求死,何必跑远?”
徐长卿脚步一顿。
穗安手腕一翻,一柄剑“哐当”一声扔到他脚边,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如锤:“那你便在此自绝吧,用你的血,或许能暂时洗刷你心中的愧疚?”
徐长卿身体剧烈颤抖,目光死死盯着地上的剑。
巨大的痛苦和绝望驱使着他,他猛地弯腰拾起剑,冰凉的剑锋抵在自己脖颈上,锋刃压出一道血痕。
他的手抖得厉害,过往二十七年的正道信念、对生命的敬畏与此刻滔天的自我厌弃疯狂交战。
就在他心一横,即将用力划下的瞬间——
“铮!”
一枚石子精准地打在他的腕间,长剑脱手落地。
穗安缓步走到他面前,俯视着跌坐在地、失魂落魄的他,目光深邃:
“你只是犯了一个错误,便自责愧疚到要毁灭自身。那么,蜀山的长老们,乃是那邪念聚合的源头,按此道理,他们此刻是否更该以死谢天下,方能赎清罪孽?”
徐长卿猛地抬头,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师父们的身影在他脑中闪过,敬爱与怨怼交织,他无法回答。
“邪剑仙无人可挡,人间已是一片炼狱,它让世间在恶念中沉沦……”他喃喃自语,眼中是一片绝望的死灰。
穗安闻言,却忽然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嘲讽,反而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淡然与磅礴:“长卿,你也太小看人间了。”
她一挥袖,一面水镜在空中浮现。
“你看,即便邪念滋生,此刻的人间,太阳依旧升起,坊市依旧开张,农田依旧有人耕作,王朝律法依旧在运转。
恶念是恶念,但人与野兽之别,便在于‘克己复礼’,在于心有良知,能知善恶,并能择善而固执之。”
“一念三千,善恶交织,这本就是人性真实之相。邪剑仙能放大人心欲望,却无法瞬间摧毁千年文明铸就的堤坝。
在这红尘俗世之内,律法、道德、教化、人情……自会让大多数恶行付出代价,亦有无数学者、师长、父母,正在为教化世人、压制恶念而努力不息。”
水镜中景象变幻:
学堂内,一位老夫子正领着蒙童诵读:“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
教导孩子们孝敬父母,友爱兄弟,谨慎诚信,博爱大众,亲近仁德。
一户家中,父亲痛心疾首地对沉迷赌博的儿子道:“赌赙者,贪欲之甚也,败家丧身之速,莫此为甚!尔忘‘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之训乎?”
母亲在一旁垂泪,递上一碗热粥,无声胜有声。
乡间祠堂,族老正在调解纠纷,引经据典:“礼之用,和为贵。邻里相争,各退一步,海阔天空。”
市集角落,一个孩子捡到钱袋,犹豫片刻,最终跑向官府设立的“拾遗处”。
旁边一位书生模样的人点头微笑,低语:“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最后,水镜定格在蜀山之上——景天竟假扮成飞蓬模样,独自守在锁妖塔外,凭借那残留的凛然神威和一股混不吝的勇气,竟暂时吓退了试图靠近的邪剑仙!
而此刻,真正的景天正准备深入锁妖塔,取镇妖剑!
“看到了吗?”
穗安的声音将徐长卿从震撼中拉回,“所有人都在努力,用自己的方式对抗这场灾劫。或坚守岗位,或教化人心,或挺身而战。
你此刻求死,除了让你自己感觉解脱了责任,好受一点,于这世间,于你所愧疚的众生,有何益处?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逃避罢了。”
徐长卿怔怔地看着水镜中的景象,尤其是景天那滑稽却勇敢的身影,以及锁妖塔的森然入口。
他死灰般的眼中,终于一点点重新燃起微弱的光亮。内心的挣扎如同暴风般剧烈。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沙哑却坚定:“我明白了。好,我回蜀山。锁妖塔险恶,镇妖剑……我去取。”
穗安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她摊开手掌,水灵珠散发着柔和湛蓝的光芒浮现:“此物予你,可助你一臂之力。”
徐长卿双手恭敬地接过水灵珠,深深一揖:“谢穗安姑娘点拨、赠宝之恩。”
他转身,脚步依旧沉重,却已有了方向。走出几步,他忽然停下,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而压抑,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灰暗:
“恭喜穗安姑娘,与魔尊……喜结良缘。”
穗安看着他挺直却孤寂绝望的背影,知他心魔未除,此番前去,仍是抱了必死赎罪之心。
她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精致的银铃铛,上面还残留着一丝温暖的气息。
“你还没见过青儿,”她的声音柔和下来,“她在南诏,一直很想念你。这铃铛,是她幼时最爱戴在手上的,说听到铃声,就知道爹爹在想她。”
徐长卿的背影猛地一僵,缓缓转过身来。那只小小的铃铛被穗安用灵力托着,轻轻飞到他手中。
他握住铃铛,冰凉银器上仿佛还残留着女儿的体温和笑语。他死寂的眼中,终于迸发出一丝真切而剧烈的波澜,那是为人父者最深沉的牵挂与不舍。
他紧紧攥住铃铛,仿佛抓住了黑暗中唯一的一根绳索,对着穗安,郑重地、深深地一揖,千言万语尽在其中。
随后,他不再犹豫,御剑而起,化作一道坚定的流光,直射蜀山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