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魏梦笙已经五岁了,小小的指甲盖上还带着粉白色的月牙,攥着蜡笔在纸上涂涂画画时,指甲总泛着一层薄汗。幼儿园的墙上贴满了小朋友的作品,太阳是方的,小草是蓝的,只有她画的梦境里的场景是最“正常”——灰蓝色的夜空下,自己像片羽毛飘在槐树上,树下田奶奶家的灯亮着,窗纸上晃着她半夜咳嗽的影子。
“梦笙,又在画夜游神啦?”王老师蹲下来,指着画里的小人儿笑。
梦笙把蜡笔往桌上一摁,油渍在纸上洇出个黑点点:“不是夜游神,是我自己在飞。”
“小孩子家家的,别乱说。”王老师的手在她头顶揉了揉,掌心的痱子粉味混着食堂的油烟味,“快收起来,妈妈来接你该说你了。”
她赶紧把画纸塞进裤兜,褶皱的边角硌着大腿。妈妈林秀兰总说:“笙儿看见那些,是老天爷给的悄悄话,不能跟外人讲。”她不懂什么是悄悄话,只知道每次说“昨晚飞过电影院屋顶”,哥哥就会笑她“尿床还不够,还学会说胡话。”
幼儿园门口,那棵古老的槐树在阳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影影绰绰。它那粗壮的树干和茂密的枝叶,仿佛是一个守护着幼儿园的巨人。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从胡同口传来,声音在空气中回荡,仿佛是一首欢快的小曲。梦笙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
她迅速地背上自己的小书包,像一只快乐的小鸟一样,飞奔到门岗边,伸长了脖子,焦急地张望着,期待着妈妈的身影出现在胡同口。林秀兰穿着洗的发白的的确良衬衫,车筐里装着刚买的圆茄子,紫色的表皮沾着傍晚的露水。
“今天在幼儿园乖不乖啊?”妈妈弯腰把她抱上车后座,车座上的碎花棉垫还带着太阳的热气。
“乖。”梦笙搂着妈妈的腰,鼻尖蹭着衬衫上淡淡的来苏尔味——在医院上班的妈妈身上总是有这种清苦的味道。
自行车碾过沥青石子路,卷起很多细碎的小石子打在车圈上,发出叮叮的响声。路过李记杂货铺时,梦笙突然说:“妈妈,张爷爷家猫丢了。”
林秀兰的脚在脚蹬上顿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昨晚我飞过他家墙头,看见猫钻进修车铺的地沟里了,被铁链子缠住了腿。”
妈妈没有在说话,只是骑车速度快了些。第二天一早,张爷爷果然在修车铺找到了瘸腿的老猫,拎着两斤桃送到家里,直夸梦笙是“小福星”。哥哥魏明亮扒着门框撇嘴:“我看是个小骗子还差不多。”
那晚梦笙又飞了。
这次不是在胡同巷子里打转,脚下是泛着白沫的河水,腥气直冲鼻子。她看见一条红鱼,大的像家里的八仙桌,鳞片在水里闪着光,像妈妈发卡上的碎钻。红鱼身边围着好多人,都在哭,肩膀一抽一抽的。她想往下飞,却被什么东西拽着,只能眼睁睁看着妈妈跪在河边,手抹着眼泪,哭声像被掐着脖子的猫。
“妈妈!”她大喊着,可是嗓子里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红鱼突然猛地一蹿,溅起的水花打在她脸上冰凉刺骨。
“唔......”梦笙在黑暗里蹬了蹬腿,身下黏糊糊的,像被什么裹住了。她摸了摸床单,温热潮湿的触觉顺着指尖爬上来,吓得她一哆嗦——尿床了。
五岁的孩子已经知道羞耻,她缩在床角,眼泪啪嗒啪嗒掉在湿床单上。隔壁床的姐姐们被吵醒,魏明玉翻了个身,借着窗外的月光看见她的窘态,噗嗤一声:“吆,小尿炕精又画地图了。”
“小声点么,爸妈听见要骂人的。”二姐魏明珍推了她一把,却也带着笑腔。
梦笙的哭声越来越大,像被踩了尾巴的小狗。房屋门被重重的推开了,撞在背后的墙上,林秀兰举着手电筒站在门口,手电筒光在她脸上投下了深深的阴影。
“怎么了这是?看你俩哪里有个当姐姐的样!”妈妈把手电筒光对着墙放着,弯腰抱起她。怀里小身子烫的惊人,却在不住的发抖。
“去洗洗。”林秀兰声音很轻,抱着她穿过院子往厨房走去,水缸盖子被打开,缸里的水泛着冷光,她舀了一瓢水又兑了些热的,用毛巾擦拭着梦笙。
姐姐们鼾声从屋里飘了出来,混着夜里的虫鸣。梦笙低着头,手指在妈妈衣襟上绞来绞去,布料被捻出细细的毛边。
换好干净的小背心,林秀兰收拾好床,抱着梦笙进了自己房间——爸爸魏建国又下乡了,床上空荡荡的。
“躺好。”妈妈把她放在枕头边,自己坐在床沿,手轻轻拍着她的背。手电筒还没关,放在床头柜角上,光晕刚好照在妈妈的下巴上,她的嘴唇抿的紧紧的,像在忍着什么。
“笙儿,”妈妈的手抚过她汗湿的额发,“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梦笙把脸埋进枕头,闷闷地摇头。
“是不能说的梦,对不对?”妈妈声音像棉花,软软地落在耳边,“爸妈教过你,不能随便说,笙儿记得呢,真乖!”
枕头被眼泪洇出个深色的圆点。梦笙抽着鼻子,手指抠着被角,:“我梦见大红鱼......然后好多人在哭......然后...妈妈你也跪在地上哭...然后我怕。”
林秀兰手停在她后脖颈,好半天才缓缓的落下来,拍着她的背:“傻孩子,梦都是反的。睡吧,明天还的上学呢。”
她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是外婆教的老调子。梦笙在摇晃的节奏里慢慢闭上眼,临睡前,她看见妈妈关了手电筒,对着窗外发愣,眼角亮晶晶的,像落了颗星星。
第二天早上,魏明亮敲着碗边:“哎,昨晚谁尿床啦!是不是有人裤裆里开黄河了?”
“哥!”梦笙把脸埋进粥碗里,热气糊的眼睛发酸。
“吃你的饭!”林秀兰把一个馒头砸在魏明亮碗里,“再逗你妹,今天就别带军棋去学校。”
魏明亮悻悻地闭了嘴,却趁着母亲转身盛粥的时候,冲着梦笙做了个鬼脸。
姐姐们昨晚就被训过了,今早没敢多说话,只是在临出门的时候,故意在她耳边说了句:“尿炕精,再见喽。”
梦笙被妈妈牵着手抱上自行车后座,她小手紧紧地搂着妈妈的腰。路过河边时,她忍不住往水里看,碧绿的水面上飘着几片树叶,什么都没有。她抓着妈妈的手不自觉的颤了一下。“看见什么了?”妈妈边踩着脚踏边问。
“没什么。”梦笙低下头,回忆着昨晚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