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新房起脊那天,梦笙爬上堆在墙角的麦草堆——这是盖房时特意留的,父亲说“给娃们留个耍处”。风掠过屋脊时,她看见西南角那间房的窗户已经装上了玻璃,东南边的小厨房正冒起炊烟。忽然间,整个院子在她眼前铺展开来:老桃树移栽在堂屋窗前,葡萄藤沿着架好的木架攀爬,夹竹桃在街门口举起粉色的花苞。煤房在东北角沉默地立着,像在等待冬天的煤块,公共厕所的白墙反射着阳光……这一切都和某个清晨醒来时记不清的梦境完美重合,连麻雀落在晾衣绳上的姿态都分毫不差。
大哥魏明亮扛着门框走过时,拍了拍她的后背:“傻站着干啥,下来吃饭。”梦笙从麦草堆上跳下来,草屑落进领口的痒意让她想起第一次跳麦草堆的午后。原来那些带着欢笑声的梦境,从不是虚无的幻象,而是未来提前发来的请柬,邀请她们一家在时光里慢慢赴约。
夜里躺在新房子床上,梦笙摸着掌心那道浅浅的疤痕——那是扶梯子时木刺留下的纪念。窗外传来父亲和泥的声音,母亲哼着童谣哄邻居家的婴儿,二姐在灯下给新窗帘锁边。她闭上眼睛,梦里不再有模糊的片段,只有清晰的暖意漫过心头。原来所谓的预言天赋,不过是潜意识里的爱与期待在发酵,就像母亲种的月季和太阳花总会如期开花,那些深植于心的期盼,终会在现实里长成想要的模样。三天后,她看着堆在房后空地上麦草堆,她就带着二丫和小胖爬上堆杂物的矮房,当她真的跳下去摔进那片柔软时,突然明白有些梦境不是预言,而是灵魂提前绘制的地图。就像她梦见帮二姐扶梯子时总在颤抖,当二姐踩空的瞬间,她几乎是本能地扑过去抱住了梯腿,木刺扎进掌心的疼,比梦里的恐慌真实百倍。
林秀兰总回想起在拓土块的间隙看向小女儿感觉。梦笙不像姐姐们那样乖乖蹲在一旁,她会举着铁锹学父亲的样子铲土,裤腿沾满泥点也毫不在意。“这丫头投错了胎,该是个小子。”魏建国听到后会笑着摇头,却在分糖果时悄悄多塞给梦笙两颗。林秀兰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她给梦笙梳辫子时会编得格外紧,仿佛要把自己未竟的人生,都牢牢系在女儿发间。
搬进新房那天,梦笙站在院里新搭的葡萄架下,风一吹,架上的嫩叶沙沙响,恍惚间就想起母亲过去那些蜷在老屋炕头的夜晚,一声接一声的叹息像浸了潮的棉絮,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如今不一样了。日光淌过雪白的墙壁,绿色墙裙,在地上铺出亮堂堂的一片,母亲亲手栽的月季刚抽出红嫩的新芽,裹着层细绒似的,看着就有劲儿。西南边那套屋子早收拾妥当,是给哥哥准备的婚后新房,红绸子在窗棂上飘着,喜气洋洋的。大姐抱着刚满周岁的小外甥来串门,小家伙肉乎乎的手抓着门框晃,大姐笑着哄他,随手带上门时,那“咔嗒”一声轻响,都带着木头和油漆的新味,脆生生的,听得人心头敞亮。
隔三差五,母亲总往房后不远处的幸爷爷家走,提篮里装着刚蒸的糖包,或是新摘的豆角。老两口没有孩子,日子清淡,见着梦笙一家来,老太太总拉着母亲的手往炕沿上坐,老爷子就蹲在门口抽烟,看着院里跑的孩子,眼里的光比往常亮些。前阵子乡下堂舅舅送来的玉米,哥哥特意多留了两袋好的送过去,放下就帮着把院里的柴火垛码整齐了,临走时老爷子往他手里塞了把晒干的豇豆,说是自己晒的,够吃一冬。
东南边那套屋子早被母亲拾掇得熨帖,墙上贴着江南风景图,窗台上摆着外婆最爱的吊兰,叶尖垂下来,扫过窗台的暖阳。舅舅退伍回来那天,穿着没有了红领章的新军装,肩上还挎着那个磨掉边角的黄色帆布包,一进门就被外婆拉着看这看那:“你瞧这地砖亮得能照见人影,比老屋的土炕舒坦多了!”舅舅笑着应着,手却没闲,转身就帮着把外婆的藤椅搬到廊下,又去厨房拎了桶水,把院里的石板路擦得干干净净。傍晚时他站在院中央,挺直的脊背映着夕阳,倒比在部队时多了几分烟火气,母亲远远看着,眼圈红了又红。
搬进新家的头一个月,全家凑了个热闹。舅舅从街上买了红纸,裁了副“新居纳福”的对联贴在大门上,哥哥搬来院里的长桌,大姐夫掌勺,炖肉的香气从厨房飘出来,引得小外甥围着灶台转圈圈。外婆坐在藤椅上,给孩子们分刚炸好的馓子,脆生生的响声混着说笑;母亲和舅姆在檐下择菜,时不时抬头看一眼院里追跑的孩子,笑着喊“慢点儿”;舅舅和父亲蹲在葡萄架下碰杯,酒瓶相撞的轻响里,说着部队的趣事和家里的打算。
正热闹着,幸爷爷的老两口也被母亲硬拉来了。老太太捧着外婆递的红糖糕,一口一个“甜”,老爷子则被舅舅拉着看他带回的军功章,两个年纪差了半截的男人凑在灯下,一个讲军营里的操练,一个说年轻时种地的门道,倒也聊得投缘。后来小外甥举着块没吃完的肉骨头跑过,老爷子伸手接过来,笑着往他兜里塞了颗水果糖,糖纸在夕阳下闪着光,和满院的笑声、饭菜香缠在一起,像葡萄架上刚结的青果,沉甸甸的,全是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