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哪儿?”林秀兰没摘围巾,眼睛扫过屋里,最后落在外屋的灶台边——黄大爷蜷在灶台前的草堆上,盖着件旧棉袄,嘴里哼哼唧唧的,脸烧得通红,额头上的青筋跳得像条小蛇。
“刚还在炕上折腾,说要去院子里刨祖宗的坟,我拦不住,他自己滚到这儿来了。”黄家大妈的声音发颤.
林秀兰没接话,径直走到灶台前。这灶台是黄家搬来时自己盘的,黄泥抹的台面裂了缝,贴满了烟盒纸,灶王爷的画像边角卷了毛,被烟火熏得发黑。她从棉袄口袋里摸出三炷香,又掏出个火柴盒——是供销社买的,印着“安全生产”四个字,边角被磨得发亮。
“借你家灶火一用。”她对黄家大妈说,声音里带着点关中话的硬气。黄家大妈赶紧往灶膛里添了块煤,火“轰”地窜起来,映得林秀兰的脸忽明忽暗。她把香凑近灶口,火苗舔着香头,燃出点火星,呛得她皱了皱眉,却没咳嗽。
“灶王爷在上,”林秀兰举着燃着的香,对着灶台鞠了三躬,袖口扫过灶面的烟盒纸,“今日借贵地行事,扰了您清静,回头让黄家给您添张新画。”
香燃得很稳,烟笔直地往灶膛里钻,像是被火吸进去了。她转身走到黄大爷身边,弯腰摸了摸他的额头,指尖刚碰上就缩了回来:“烧得邪乎。”
“秀兰妹子,你可得想想办法……”黄家大妈的眼泪又下来了。
“去,舀碗清水来。”林秀兰直起身,目光落在灶台边的粗瓷碗“要刚从缸里舀的,别沾了油星。”
丫头们听到外屋的动静都挤在门口张望.
二丫赶紧踮着脚从水缸里舀了碗水,碗沿还沾着点冰碴。林秀兰从筷子篓里拿出三根筷子——是黄家里吃饭用的竹筷,其中一根缺了个角,她把筷子放进碗里,筷子浮在水面上,横七竖八的像条翻了的船。
“把他头抬起来点。”林秀兰让黄家大妈扶着黄大爷的肩膀,自己蹲下身,把碗稳稳地放在黄大爷脸前的地上。接着,她又从红布包里抽出张黄纸,薄薄的,边缘裁得不齐,上面隐约能看见用朱砂画的歪歪扭扭的符号。
“这是……”黄家大妈有点发怵。
“挡挡眼。”林秀兰说着,把黄纸轻轻盖在黄大爷脸上,刚好遮住他的鼻子和眼睛,只露出嘴和下巴。然后她举起那截桃木片——是去年秋天在打雷时候老桃树上劈下来的,被她用砂纸磨得溜光,刷了点油,还系了根红绳——围着黄家大爷的面门绕了三圈,嘴里开始念叨起来。
那是段古怪的调子,像关中老家的哭丧调,又带着点说不清的节奏。魏梦笙听不懂词,只听见“灶火明,来路清”“筷子立,邪祟离”之类的句子,尾音拖得老长,在冷飕飕的屋里打着转。林秀兰的声音不高,却透着股硬气,每念一句,手里的桃木片就往黄纸上点一下,黄纸被气流吹得轻轻颤。
念完三遍,屋里静得能听见灶膛里煤块裂开的声音。魏梦笙盯着地上的碗,三根筷子还歪歪扭扭地漂着,一点动静都没有。黄大爷的哼哼声反而更响了,黄纸被他的呼吸吹得鼓起来,像只扑腾的蛾子。
林秀兰的眉头拧了起来。她站起身,看了眼门边挤作一团的四个丫头,又扫过一脸慌张的黄家大妈:“你们都去里屋,把门带上。”
“这……”黄家大妈犹豫着。
“去吧,人多了杂气重。”林秀兰的声音不容置疑,“梦笙留下。”
黄家大妈赶紧领着四个丫头进了里屋,门“吱呀”一声带上,还能听见三丫小声问“妈,林阿姨要干啥”。外屋只剩下三人,还有灶膛里偶尔爆出的火星声。
林秀兰重新蹲下身,从口袋里又摸出三炷香,这次她没借灶火,直接用火柴点燃。火苗蹿得很高,差点烧到她的眉毛,她吹了吹,把香插在灶台的裂缝里,然后从红布包里掏出张新的黄纸,重新盖在陈大爷脸上。
“老辈子传下的规矩,得守。”她低声对魏梦笙说,手背上的刺青忽然热了一下,像被灶火燎了似的。魏梦笙看见那片圆形的纹路里,好像是外圈的光圈在闪,内里的七个圆点也在闪,唯独中心像梅花的那部分还青幽幽的,闪光又快又弱,像流星划过。
林秀兰再次举起桃木片,围着黄大爷的面门绕圈。这次的调子变了,更快,更急,像打快板,又像在数什么:
“灶有火,心有佛,
筷子立,邪祟躲。
男是根,女是朵,
祖宗门前无厚薄。
一根立,唤祖魄,
两根立,驱阴魔,
三根立,全家福——”
她的声音里带着股狠劲,尾音砸在地上,像扔了块石头。魏梦笙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碗水——就在第三遍念完的瞬间,三根筷子“唰”地一下直愣愣地立了起来!竹筷的底端像长在了碗底似的,稳稳地戳在水里,水面连个波纹都没有,静得像面镜子。
“成了。”林秀兰松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点疲惫的欣慰,她对着灶台的方向微微欠了欠身,“谢灶君照佛。”
她伸手揭下黄大爷脸上的黄纸。黄大爷的眼睛还闭着,但脸色明显缓过来了,不再哼哼,呼吸也匀了。林秀兰把桃木片放在碗边,扶着黄大爷坐起来:“黄大哥,睁睁眼,认认方向。”
黄大爷慢慢睁开眼,眼神还有点迷糊,却不像刚才那样疯癫了。他茫然地看着四周,又瞅了瞅林秀兰。
“朝着东南,磕三个头。”林秀兰指着窗户的方向,“你老家在江苏,那边是你祖宗的根。”
黄大爷像是被什么指引着,挣扎着跪在雪地上,对着结满冰花的窗户磕了三个头。额头碰在砖地上,发出闷闷的响声。
林秀兰捡起地上的黄纸,又从灶台边拿了半截蜡烛点燃,把黄纸凑过去。火苗舔着纸边,卷出黑色的灰烬,她一边烧一边说:“话是刀子,伤了人,也伤了祖宗的心。没事了没事了,以后好好说话吧.\"
“烧了就清了。”她轻声说。话音刚落,黄大爷忽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抬手摸了摸额头,愣愣地问:“我咋在这儿?锅里的饺子熟了没?”
里屋的门“哗啦”开了,黄家大妈领着丫头们冲出来,大丫伸手摸了摸黄大爷的额头,惊得叫出声:“不烧了!真不烧了!”
黄大爷瞅着满屋子人,挠了挠头:“刚才……我好像听见有人跟我说,丫头们也是黄家的苗,开春该给她们扯新布做袄了。”
黄家大妈的眼泪“啪嗒”掉在灶台上,赶紧抹了把,往林秀兰手里塞了把花生:“秀兰妹子,你这本事……真是救了我们一家啊!”
回去的路上,魏梦笙拉着母亲的手。她的手背凉丝丝的,图腾又变回了那块浅浅的青。“妈,刚才是黄家的老祖宗生气了吗?”
林秀兰低头看了她一眼,雪在她的睫毛上结了层白霜:“是心太急,忘了敬畏。所以过年的时候我们大人会给你们孩子发压岁钱,你黄伯伯没人给他发压岁钱啊。”
“妈,刚才筷子为啥会立起来?”
林秀兰低头看她,睫毛上的雪化成了水:“心诚了,啥都能立住。祖宗疼人,不分男女,只分真不真。”
往家走时,雪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把雪地照得发白。魏梦笙攥着母亲的手,她手背上的青焰早熄了,只剩下图腾的凉和母亲手心里的暖。
魏家院子里传来哥哥和父亲猜拳的声音,还有侄儿和二姐咯咯的笑声。魏家的窗户亮得暖融融的,饺子的香味混着煤烟味飘出来,在冷飕飕的空气里,像团化不开的糖。
梦笙抬头看天,星星亮得很,像撒了把碎银,她忽然觉得,黄家的老祖宗大概就站在某颗星星后面,正看着那四个穿红棉袄的丫头,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