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面战场的厮杀已经持续了两个时辰。
李敢的三百人像被激怒的潮水,一次又一次往山口涌来,雪地上的尸体层层叠叠,红黑色的血冻在冰面上,像条凝固的毯子。
有具年轻士兵的尸体被滚石压断了腰,上半身还保持着往前爬的姿势,手指深深抠进雪地里,指甲缝里全是暗红的血泥。
陈烬蹲在指挥点的岩石后,手里的赤火手记被飞溅的血污染脏了半页,上面画着的土豆种植图沾了块暗褐色的血渍,像朵诡异的花。
他盯着石夯带着人从侧翼迂回的方向,每块滚石砸下去,都能听见敌军模糊的惨叫,那声音混在风里,时而尖锐时而沉闷,像钝刀割着骨头。
“左翼快顶不住了!”
老张的破锣嗓子从左侧传来,他的胳膊被箭擦出道深可见骨的口子,血顺着袖子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在脚边积成个小小的血洼,“木矛只剩最后二十根了!” 他说话时牙齿打颤,不知是冻的还是怕的,手里的半截长矛杆已经被血浸透,变得滑溜溜的。
陈烬刚要起身,突然听见声短促的哨音。是赵柱。那声音又急又抖,像根绷紧的线突然断了半截。
这孩子躲在三块巨石搭成的掩体后,瘦小的身子缩成团,怀里紧紧攥着那只磨得发亮的铜哨,脸深深埋在膝盖里。
刚才那声哨音几乎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吹完他就死死捂住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撞得肋骨生疼
—— 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发出声音,以前他连在公社大会上念自己的工分都要脸红。
“别怕。”
陈烬不知何时蹲到了他身边,声音轻得像片雪花。
他拍了拍赵柱的背,指尖触到孩子背上的棉衣,才发现他抖得像片秋风里的叶子。
“哨音很清楚,左翼的人听见了。”
赵柱慢慢抬起头,眼里还含着泪,睫毛上挂着的泪珠冻成了细小的冰粒。他看着陈烬,用力点了点头,小拳头把铜哨攥得更紧了。
这只铜哨是石夯给他的,说是以前吹集合用的,上面还留着石夯手掌的温度。他深吸口气,鼓起腮帮,又吹了声长哨
—— 这次是通知石夯可以发动反击。哨音穿过漫天的厮杀声,像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战场的混乱。
石夯在山腰听见哨音,立刻挥了挥手。十几个社员同时扯动麻绳,磨盘大的滚石带着雪雾从山腰砸下来,正好落在敌军的冲锋队列里。
李敢的士兵像被割的麦子似的成片倒下,有个举着刀的伍长被滚石削掉了半边肩膀,他愣了愣,才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抱着残臂在雪地里打滚,很快就被后面涌上来的人踩成了肉泥。冲锋的势头顿时一滞。
“好样的!” 秦狼的声音突然从敌军后方传来,他此刻正举着刀 “指挥” 士兵冲锋,脸上沾着不知是谁的血,实则悄悄把人群往滚石区引。
他的吼声里带着赞许,显然也听见了那声清亮的哨音。
赵柱扒着巨石的缝隙,看着石夯那边的滚石再次落下,突然鼓起勇气又吹了声哨。
这次他没闭眼,而是死死盯着战场,小脸上沾着泥和雪,却透着股倔强的认真。
他看见瘸腿的年轻社员王二柱用拐杖撑着身体,把最后一根木矛狠狠捅进一个士兵的喉咙,那士兵的血喷了王二柱一脸,他却连眼睛都没眨。
看见李婶抱着襁褓里的婴儿躲在掩体后,把点燃的火把一个个扔向滚石区,火苗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跳跃。
看见老张虽然害怕得浑身发抖,却还是把仅剩的木矛一根根递给出手的社员,嘴里还念叨着 “瞄准点,省着用”。
“他们都在听你的哨音。” 陈烬的声音很轻,像落在雪上的光,“这比喊口号管用。”
赵柱攥紧铜哨,突然觉得这小小的物件有千斤重。
他想起自己以前总爱画的那些火苗,在山洞的石壁上画,在账本的空白处画,画得歪歪扭扭。
那时候孟瑶姐姐说:“火苗看着小,聚起来能烧遍山野。”
原来勇气不是不害怕,是就算浑身发抖,也要把该说的话说出来,该做的事做完。
又一波冲锋开始了。
李敢红着眼吼着:“破了山口有赏!” 士兵们像疯了似的往前冲,踩着同伴的尸体往上爬。
赵柱深吸一口气,对着战场,用力吹响了铜哨。
这次的哨音很长,很稳,像道暖流,淌过每个人的心头。
哨音里,石夯的滚石准时落下,老张把最后一根木矛塞给王二柱,李婶的火把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
赵柱看着这一切,突然觉得不那么怕了。风卷着雪沫打在他脸上,很冷,可心里那点因为哨音燃起的火苗,却越来越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