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牛山的秋雾刚散,山外就来了队逃难的人。男女老少二十多个,一个个面黄肌瘦,破衣烂衫上还沾着长途跋涉的泥渍。
秦狼带着警戒队在隘口盘查时,注意到队伍末尾那个汉子 —— 他虽然也穿着补丁摞补丁的麻布衫,脚掌却没有磨出老茧,眼神里藏着股不属于流民的警惕。
“从哪儿来?要往哪儿去?” 秦狼的重剑往地上一顿,剑尖挑着片枯叶。
汉子慌忙低下头,声音压得很低:“俺们是从徐州逃来的,袁术将军和曹操将军打起来了,村里被烧了…… 听说山里有活路,就想来投靠。”
他说这话时,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腰间,那里鼓鼓囊囊的,像是藏着什么硬东西。
陈烬正在轮垦区查看土豆长势,听见动静走了过来。
他打量着汉子,突然指着远处的田垄:“那边缺人手,你们要是肯干活,管饭,还记工分。”
汉子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会这么容易被接纳,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低下头:“谢…… 谢谢头领。”
接下来的三天,汉子表现得格外 “勤快”。
他跟着李狗子学耕地,却总在休息时往公社的粮仓、议事厅、连弩存放处瞟。
他帮着张佳庆拉风箱,眼睛却盯着修造坊里的兵器图样。
分粮时他从不争抢,却悄悄数着每个人碗里的口粮,手指在衣襟下飞快地比划着。
第五天清晨,他看到了让他心神震荡的一幕。
妇女们正和男人一起抬石头加固防御墙,春桃喊着号子,声音比谁都响亮,她的工分册上记着 “抬石十块,记五分”,和旁边的后生一模一样。
不远处的分粮点,张婆婆和几个老人坐在草席上,孟瑶亲自把土豆和小米递到他们手里,没有谁因为年纪大就少分一勺,有个瞎眼的老爷爷手抖得厉害,石蛋还帮他把土豆皮剥了。
汉子的脸色一点点变了。他想起自己在袁绍军营里当差的日子 —— 将军们的亲兵顿顿有肉,喝的酒都是用陶罐装的,而像他这样的普通斥候,顿顿啃树皮,有时候甚至要去抢流民的窝窝头。
有次他看到个小兵因为偷吃了亲兵掉在地上的肉渣,被活活打死。
“这…… 真能长久?” 他突然喃喃自语,声音不大,却被正在检查工分册的孟瑶听见了。孟瑶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把账本翻得更响了。
当天傍晚,汉子把陈烬堵在了修造坊外。他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解开,里面是几块碎银子和一小锭金子,在暮色里闪着冷光。“俺说实话吧,”
他把金银往地上一扔,发出哐当的响声,“俺是袁绍将军派来的密探,来查你们这‘赤火公社’到底是啥底细。将军说,要是真像传闻里那样‘妖言惑众’,就带兵来剿了。”
他指着那些金银,声音里带着股自嘲:“这是给俺的赏钱,查清楚了还有重赏。可俺看了五天,看到你们女人能挣和男人一样的粮,看到老人不用磕头就能分到吃的,看到连娃子都知道‘均平’……”
他突然说不下去了,喉结滚动了半天,“俺在诸侯营里当差,将军们的亲兵顿顿有肉,小兵却啃树皮。你们这…… 真能长久?”
陈烬正蹲在地上帮张佳庆组装连弩,闻言抬头笑了笑,指着不远处正在训练的连弩队:“你看他们。”
二十个连弩手正在秦狼的指挥下演练阵型,竹箭射在靶子上,密集得像下雨。“他们以前都是农民、逃兵、甚至还有士族家的仆役,”
陈烬的声音很平静,“现在他们信‘地共耕,粮均分’,信‘贵贱平等’,所以肯拿命去护着这些规矩。”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木屑:“能不能长久,看咱们能不能守住自己的规矩,护住自己的地。你们诸侯的兵为将军的金银打仗,我们的兵为自己的口粮打仗 —— 你说谁更能长久?”
汉子望着连弩队的方向发了很久的呆,最后弯腰捡起地上的金银,却没有往回走,而是走向了李狗子所在的田垄:“俺…… 俺想试试,用这金银换点工分,行不?”
同一时间,公社的织布坊里正传出清亮的歌声。
六个姑娘坐在木机前,手里的木梭飞快地穿梭,麻线在她们指间连成一片,渐渐织出靛蓝色的布。
最年轻的杏儿起了个头,歌声像山涧的流水般淌出来:“麻线长,连着心,织件衣裳暖亲人……”
唱到第三段 “灶火旺,粥儿香,家家户户有粮仓” 时,歌声突然断了。春桃的肩膀开始发抖,手里的木梭 “啪” 地掉在地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
“俺想起俺妹妹了……” 她哽咽着说,“那年地主来抢粮,把她抢走抵债,说要给老地主当小老婆,到现在都没消息……”
姑娘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眼圈一个个红了。她们大多有相似的经历,不是被地主抢了亲人,就是被兵痞烧了家园,能在公社里安稳织布,已经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日子。
孟瑶正好来取新织好的麻布,看到这场景,默默坐在春桃身边,把她揽进怀里。她从自己的布堆里抽出块刚织好的细麻布,轻轻盖在春桃肩上,那麻布上还绣着朵小小的蒲公英。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孟瑶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安定的力量,“但你要记住,咱们现在织的不光是布,是能遮风挡雨的家。你妹妹要是能找到这里,就再也没人能抢走她了。”
春桃在她怀里哭了很久,最后抬起头,用袖子抹了把脸,重新捡起木梭:“俺要多织点布,给妹妹留着,她穿了咱们公社的布,就不会受冻了。”
那天之后,这首歌渐渐传遍了整个伏牛山。清晨的田垄上,中午的分粮点,傍晚的篝火旁,总能听到姑娘们或者孩子们哼起这旋律。连秦狼那样的糙汉子,有时候巡逻时也会不自觉地哼出 “麻线长,连着心” 的调子,被手下听见了,就梗着脖子骂 “娘的风太大迷了眼”。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一个月后,有个从袁绍军逃来的小兵,被盘问时突然哼起了后半段 “灶火旺,粥儿香”。
秦狼本来要拔剑,听到这歌声突然愣住了,最后只是踹了他一脚:“会唱这歌,就先去地里干活,挣够工分再说!”
陈烬站在山头上,听着山谷里飘来的歌声,手里的 “赤火手记” 被风吹得哗哗响。
他想起那个袁绍的密探现在正跟着张佳庆学打铁,想起春桃织的布上多了个小小的 “家” 字,突然觉得,有些东西比连弩和土豆更有力量 —— 它们像麻线一样,能把一颗颗受过伤的心,悄悄连在一起,织成一张谁也拆不散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