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禁中军大帐。
相比于前锋营的慌乱,这里的气氛凝重如铁。
案上,摊着两份急报。一份是李通凌晨所发,详述夜遭诡袭,士气低迷;另一份是刚送达的,字迹潦草,充满了惊恐与混乱,禀报东南狼烟调虎离山,伐木场被焚,工具粮秣损失惨重的噩耗。
“好手段。”于禁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喜怒,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平静之下蕴藏着何等风暴。他没有斥责李通的愚蠢,也没有抱怨敌人的狡诈,而是直接将目光投向了地图上那片代表着伏牛山的阴影。
“虚张声势,疲敌扰敌,此乃袭扰常法。”于禁的手指划过地图上前锋营的位置,“但其时机拿捏之准,对我军心理把握之狠,绝非寻常贼寇所能为。此人深谙兵法虚实之道。”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帐下将领:“李通之失,在于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他只看到狼烟代表粮道遇袭,却未想过,我军主力未至,粮队岂会毫无护卫地轻易进入贼寇可袭击范围?此为一疑。夜间刚遭袭扰,清晨便见狼烟,时机过于巧合,此为二疑。贼寇若真有能袭击我辎重队之力,又何须昨夜那般鬼祟袭扰?直接里应外合岂不更好?此为三疑。”
帐内诸将闻言,细细思索,不禁冷汗涔涔。他们方才也多沉浸在震惊与愤怒中,并未想到如此深的层次。
“将军明鉴!”副将拱手,“如此说来,这伙贼寇中,必有善谋之人?”
“非止善谋。”于禁微微摇头,眼神锐利,“其对人心、对时机的操控,已臻化境。他算准了李通新遭夜袭,心神不宁;算准了粮道乃我军命门,不容有失;更算准了我会命李通为前锋,知其勇猛而或欠缜密。故而以此阳谋,逼李通不得不救,从而露出破绽。”
他停顿片刻,手指重重敲在伏牛山上:“我们的对手,不是一头只知道呲牙的野狼,而是一只织网的蜘蛛。李通,只是撞上了第一根丝线而已。”
“那……将军,我们该如何应对?是否加速进军,以泰山压顶之势,碾碎他们?”一名性急的将领吼道。
“碾碎?”于禁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让将领瞬间噤声,“若蜘蛛网已结成,莽撞的飞虫力量再大,也不过是让它饱餐一顿。敌军士气正盛,地利占尽,兼有谋主。我军新挫,兵力虽优,但协同未洽,更兼……补给线已受威胁。”
他再次看向地图,目光落在那条从宛城延伸而来的漫长补给线上。赵将的夜袭,陈烬的谋划,已经像一个楔子,打进了他的思维中。
“传令。”于禁的声音不容置疑,“一,命李通残部固守现有营地,深挖壕沟,广设鹿角,严防死守,没有军令,不得再贸然出击。伐木之事,暂缓。”
“二,从中军调拨一营精锐,增援前锋营,稳其阵脚。”
“三,命各部斥候,扩大侦查范围,尤其注意我军补给线路及两翼山林,遇敌踪,以响箭为号,周边人马即刻合围,力求歼其游骑,断其耳目。”
“四,征调后方民夫,加快粮草转运,每支辎重队护卫兵力增加一倍,行程路线每日一换,由我亲自核定。”
一条条命令清晰冷静,层层递进。于禁没有因为愤怒而盲目进攻,反而采取了最稳妥也最让对手难受的策略——加固自身,保护弱点(补给线),反制敌方机动力量(斥候游骑),步步为营,压缩敌人的活动空间。
这正是一个成熟统帅应有的素质。
“将军,那总攻……”副将小心翼翼地问。
“总攻时机,待我摸清这只蜘蛛到底织了多大的网再说。”于禁眼神深邃,“他想让我急,我偏不急。他想乱我军心,我偏要稳如磐石。兵力优势在我,时间……理论上也在我。传令全军,提高戒备,没有命令,不得擅动。”
“诺!”众将凛然应命,纷纷出帐安排。
帐内重归寂静。于禁独自站在地图前,目光再次落回伏牛山。他仿佛能透过地图,看到那个隐藏在深山之中,冷静地与他隔空对弈的对手。
“阳谋逼李通,好计。但你也暴露了你的意图——你极度害怕我稳步推进,害怕我砍伐山林,压缩你的空间。”于禁低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你在拖延时间,你在等我犯错,你在寻找一击致命的机会……”
“那么,你会如何应对我的‘稳’呢?”
他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棋局,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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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牛山,赤火公社议事厅。
赵将和秦狼已经返回,汇报了夜袭及焚烧伐木场的战果。
厅内众人面露喜色,初战告捷,尤其是让不可一世的曹军吃了这么大一个亏,极大地提振了士气。
唯有陈烬,听着汇报,脸上没有任何得意之色,反而微微蹙起了眉头。
“于禁没有动怒,没有立刻大军压上报复?”他确认道。
“没有。”赵将摇头,“前锋营残部龟缩不出,只是加派了哨探,深挖工事。我们回来时,看到中军方向有一营人马开出,似是增援前锋营,但行动谨慎,并未深入。”
陈烬沉默片刻,缓缓道:“果然如此……于文则,名不虚传。”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在于禁中军大营的位置点了点。
“我以小利诱之,以诡道疲之,意在激其怒,引其躁,从而寻其破绽。但他……选择了最正确,也最让我难受的应对。”
“他看穿了我的意图。他在加固营垒,保护粮道,反制游骑,他要稳扎稳打,用绝对的实力和后勤,慢慢挤压我们,逼我们出洞,或者活活困死我们。”
陈烬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凝重,也带着一丝棋逢对手的兴奋。
“他识破了我的‘拖延’之计,并且告诉我,他拖得起。”
厅内刚刚升起的喜悦气氛瞬间冷却下来。孟瑶担忧道:“那……先生,我们该怎么办?”
陈烬目光扫过地图上那条漫长的补给线,又看了看于禁稳如泰山的中军大营,最后落回己方核心区域。
“他既已出招,我岂能不接?”陈烬眼中那绝对理智的光芒再次亮起,比之前更加璀璨。
“他以为他拖得起,我便要让他知道,他的‘稳’,本身就有破绽。”
“他增兵前锋营,护卫粮道,反制游骑……每一步都在分散他的兵力,拉长他的战线,增加他的消耗。”
“而他最大的破绽,就在于他认为绝对安全的后方,在于他赖以维持这‘稳’字诀的——粮草大营!”
陈烬的手指,猛地点在地图上,位于曹军控制区腹地,一个标记着“宛城方向粮草中转”的位置。
“赵将。”
“在!”
“你部休整半日。入夜后,不必再骚扰前锋营或补给队。”
陈烬的命令清晰无比,“我要你带上最精锐的人手,绕过所有前沿据点,渗透进去,找到它,盯死它!我要知道那里的守卫情况,换防规律,粮草囤积数量,地形道路——一切!”
“秦狼。”
“在!”
“你的人,从明日起,活动范围扩大。不必与曹军斥候硬拼,以驱赶、误导为主,制造更大的‘迷雾’,让于禁觉得我们无处不在,又无处可寻。为赵将的行动打掩护。”
“孟瑶,公社内部,加快第二、第三道防线的构筑,储备所有能储备的物资,准备应对可能的长久围困。”
一道道命令发出,众人领命而去。
陈烬再次独自立于地图前,目光灼灼。
于禁以为稳坐钓鱼台,却不知陈烬的算计,早已越过眼前的刀光剑影,落在了他赖以生存的根基之上。
你想稳?我便让你后院起火。
你想耗?我便让你无粮可耗。
这场智斗,于禁走出了稳健高超的一步,而陈烬,则落下了更加刁钻、更加狠辣的一子。
胜负之机,悬于那远在后方,看似固若金汤的粮草大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