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结表彰大会。陈烬高度肯定了此次肃清行动中的有功之臣。
重点表彰了林枫——表彰其建立的监察体系“发挥了关键预警作用”,其数据分析“提供了精准情报”,其本人“展现了高度的忠诚与洞察力”。
林枫上前接受任命状,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看不出喜怒。陈烬宣布其正式进入最高决策层,担任新设立的“监察审计长”一职,权柄极重。
徐文、雷豹等人鼓掌,目光却复杂。他们承认林枫之功,但其人其手段,总透着一股过于冰冷的、非人的精确,令人隐隐不安。
大会结束,人群散去。徐文走到林枫身边,试图缓和气氛:“林审计长,日后还需你多多…”
林枫打断他,目光投向正在远处与赵将说话的陈烬,语气平淡无波:“徐先生,数据从不说谎。日后一切,依规办事即可。”
徐文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春日阳光正好,他却莫名感到一丝寒意。
赤火的天看似晴朗了,但新的阴影,或许正以另一种形式悄然蔓延。
肃风司的布告贴在公社门口的土墙上,墨迹未干。
关于武卫国等人的处理决定写得明白:虽言行极端,煽动对立,但念其初犯,未造成不可逆之后果,且打着“革命”旗号,故予以党内严重警告、撤职、下放劳动改造。
布告前围着一圈人,嗡嗡地议论着。
“就这么算了?”一个手臂上还缠着布条的汉子啐了一口,“他们差点把粮仓点了!”
旁边有人拉他:“算了,社长说了,要以教育为主…”
“教育?”汉子瞪着眼,“我看是心软!这帮人心里那点邪火,根本没压下去!”
不远处的屋檐下,几个原本和武卫国走得近的人互相交换着眼色,其中一人压低声音:“瞧见没?陈社长也怕把事情做绝。这说明什么?说明咱们那套‘彻底革命’的路子,戳到他痛处了!”
另一人阴恻恻地接口:“‘特权’……这词儿可是好武器。下次,咱们还得用。”
一种危险的认知在暗处滋生:极端不是罪,只要打着“革命”的旗号,似乎就能获得某种豁免。
“造反” 与 “特权” ,这两个扭曲的概念,如同未被清除干净的病毒,悄然潜伏下来,等待着下一次发作的时机。
钱焕章被清除的痛快没能持续几天,他留下的巨大烂摊子便如同溃堤的洪水,轰然淹没而来。
总务处里,徐文对着堆积如山的竹简,脸色苍白。账目完全混乱,库存与记录严重不符,预计的军粮存在巨大的缺口。他试图用自己精心设计的模型进行推演,却发现基础数据本身就是虚假的,一切计算顷刻间失去意义。
“社长,”徐文的声音带着罕见的疲惫与沮丧,“我们…我们可能从半年甚至一年前,就在依靠一个虚假的账目运转。真正的家底,远比我们想象的薄弱。”
李厚土那边的情况更糟。基层管理近乎瘫痪,许多被钱焕章提拔起来的蠹虫虽被拿下,却无人及时接替,政令不出总部。春耕在即,农具、种子的分配一片混乱,各生产队怨声载道。
外部的威胁并未因内部的清洗而消失,反而因为侦知赤火的混乱而显得更加咄咄逼人。
雪上加霜的是,面对这场空前的治理危机,社内迅速出现了两种截然对立、却都极具诱惑力的“解药”。
一种以新任粮道文书吴瀚为代表,他冷静地指出:“当务之急是恢复生产,积累物资。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或可允技术工匠承包工坊,以产出定报酬;施行绩效,刺激效率;甚至可与外部进行有限贸易,换取急需之物。” 他被反对者斥为“投机”、“右倾”、“企图引入资本之鬼”。
另一种则以武卫国的同路人为喉舌,他们在各种场合激烈地宣扬:“危机根源在于清洗不彻底!内部仍有隐藏的‘特权阶级’和‘资产阶级分子’!必须继续革命,深挖肃清,实行彻底的均平,方能纯洁组织,度过危机!” 他们被对手骂作“疯癫”、“极左”、“不顾现实的空谈家”。
双方都坚信自己掌握着真理,都指责对方才是真正的“背叛”,将把赤火推向万劫不复。
赤火社的议事堂内,灯火通明,争论持续了整整一天,却毫无结果。
陈烬揉着眉心,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两种方案都像是一剂猛药,却也都可能蕴含着致命的毒素。
深夜,徐文拖着沉重的步伐找来,身后跟着一个面容清癯、眼神却异常专注的年轻人。
“社长,这就是吴瀚,原在钱焕章手下管粮账,因不肯同流合污而被边缘化。”徐文介绍道,“他说……他有办法理清账目,应对危机。”
吴瀚上前一步,没有寒暄,直接将一卷厚厚的绢布在陈烬案上铺开。上面是他耗费数个不眠之夜写就的 《危机应对与赤火生产力重建纲要》 。
“社长,”吴瀚的声音平稳得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手指点着绢布上的条款,“账目之乱,根在于人欲。欲治其乱,必先绝人情,唯数据是从。”
他的方案冷酷而清晰:承认现有物资缺口,集中一切资源优先保障军工和春耕;允许技术突出的工匠承包工坊,大幅提高其产出分成以刺激效率;在军队和关键生产部门推行严格的绩效等级,显着拉大报酬差距;甚至提出筛选可靠商人,进行有限度的必需品贸易……
“此乃断臂求生之法。”吴瀚抬起头,眼中没有任何波澜,只有纯粹的理性计算,“非常之时,必用非常之策。首要之务,是让公社活下去,产生足够的物资。只要刀柄(军队与政权)紧握在手,一切经济手段都只是工具,可用之,亦可日后弃之、规制之。”
他的话音刚落,堂外就传来一声怒吼:“胡说八道!”
支持武卫国路线的一人闯了进来,指着吴瀚的鼻子骂道:“你这是赤裸裸的资本主义复辟!是要在赤火内部制造新的剥削阶级!社长,此人乃新生的资产阶级分子,其心可诛,当立即专政!”
吴瀚面对指责,脸上毫无惧色,只是淡淡反问:“若无粮饷,军队何以作战?若无农具,春耕何以进行?饿着肚子,空谈纯洁,公社可能存活至明日?”
“吴瀚,”陈烬抛出了一个看似简单,却重若千钧的问题,“你觉得,眼下这光景,赤火最该先保的,是地里的庄稼,还是地里的人?”
吴瀚显然没料到社长会突然问这个。他愣了一下,眉头微不可察地皱起,似乎在快速核算这个问题的逻辑。
仅仅一息之后,他便给出了答案,语气平稳得像是在汇报数据:
“没有庄稼,人会饿死。社稷存亡,首在足食。应先保庄稼,再保人。”
他的回答清晰、冷静,甚至可以说无比正确。在这乱世,饿殍遍野,粮食就是命脉,这个道理谁都懂。
但陈烬看着他那双过于理性的眼睛,心里却像是被冷风吹了一下。这话没错,可听起来,却像把“人”当成了需要“庄稼”喂养的工具。
陈烬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敲着那卷要命的账册。油灯的光晕在他脸上明暗交替。
“是啊,没有庄稼,人会饿死。”他重复了一遍,像是认同,随即话锋却悄然一转,声音里多了些难以言喻的重量,“可若是只盯着庄稼,忘了种庄稼的人,冷了他们的心…等庄稼收成了,地头上还能剩下谁?”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算盘要精,”陈烬最后说道,语气沉凝,“但别忘了打算盘的是谁,又是为谁而打。”
吴瀚站在原地,脸上那副永远冷静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一丝细微的波动。
陈烬的目光落在吴瀚身上,这个年轻人像一把刚刚出鞘的剑,锋利、冰冷、高效,却似乎缺少了某种至关重要的温度。
他拿起那卷沉重的纲要,又看了看窗外漆黑而危机四伏的夜空。
活下去,是当前最简单,也最残酷的真理。
但这把冰冷的算盘,最终会算出怎样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