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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阳湖烟波浩渺,万顷碧波之上,舟楫往来。

赤火社在此地的根基,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一位关键人物——彭七哥。

他原是湖上渔帮的头领,水性极佳,在渔民中威望颇高,因不堪官府渔霸层层盘剥,毅然带着一帮兄弟投了赤火,成了鄱阳湖地区渔民协会的实际负责人,为赤火在此地的渗透立下了汗马功劳。

然而,彭七哥的声望和地位,也引起了另一股势力的注意——掌控江东的孙权政权。

对于赤火在鄱阳湖周边的悄然蔓延,地方官早已如鲠在喉,硬剿担心逼反渔民,损失税源,便另辟蹊径,使出了更为阴柔险恶的一招。

这一日,一位自称是郡府“书佐”的文雅男子,通过曲折的关系,给彭七哥送来了一份精美的请柬,言辞谦恭,称“久慕彭爷湖上豪杰之名,特备薄酒,恳请一叙,绝无他意,只为交个朋友”。

彭七哥本是江湖草莽,心有警惕,但对方姿态放得极低,又言明是私人邀约,地点就在湖边一处精致的临水阁楼,而非官府衙门。他思忖再三,本着探听虚实的心思,带了两名精干的弟兄前去赴约。

一踏入那阁楼,彭七哥便觉不适。环境太过雅致,香炉里燃着名贵的香,地上铺着软毯,与他惯常的渔船草庐、赤火简陋的聚会点判若云泥。

那“书佐”早已等候,热情洋溢,身边并无兵丁,只有几名俏丽的侍女伺候。

宴席之上,更是超出了彭七哥的想象。

不再是湖里的粗鱼烈酒,而是精致的江东菜式,酒是窖藏多年的醇厚佳酿,杯盏皆是细瓷。

“书佐”绝口不提公务,只是频频敬酒,盛赞彭七哥的侠义,感叹好汉落魄于江湖,又故作不经意地提及:“以彭爷之才,统御鄱阳万千渔舟,若在江东军中,至少也是个统率一方的水军督尉,封妻荫子,光耀门楣,岂不快哉?何苦……呵呵,终日与风浪搏命,所得几何?”

酒过三巡,又有仆人捧上一个沉甸甸的托盘,上面盖着红布。“书佐”笑着揭开,竟是白花花的银锭和几件金光闪闪的首饰!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彭爷与众兄弟辛苦了,聊作贴补。”“书佐”说得轻描淡写,眼睛却仔细观察着彭七哥的反应。

彭七哥的呼吸瞬间粗重了。他这辈子,何曾见过这么多钱财?

以往挣命打鱼,也不过换些铜钱糊口。

投了赤火后,虽心中畅快,但日子依旧清苦。这突如其来的奢华,像重锤砸在他的心防上。

见他眼神挣扎,“书佐”又凑近几分,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彭爷,明人不说暗话。我家上官甚爱豪杰,若彭爷愿为江东效力,这鄱阳湖……还是您的天下!一个正式的官身、俸禄,绝对少不了!届时,”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听闻彭爷至今未娶?我家上官有一义女,年方二八,貌美贤淑,若彭爷不弃,亦可成就一段佳话,岂不胜过……呵呵……”

美酒、金银、官位、佳人……一套组合拳,拳拳都打在彭七哥这位过惯了苦日子、渴望出人头地的江湖汉子最原始的欲望和虚荣心上。

他最终没有立刻答应,推说需要考虑,带着复杂的心情和那盘无法拒绝的“薄礼”离开了。

回到渔村协会的据点,看着简陋的屋舍,听着同志们讨论着如何争取更公道的鱼价、如何抵抗官府加税,彭七哥忽然觉得有些刺耳。怀里那锭银子硌得他皮肤生疼,也硌得他的心失去了往日的平静。

他开始对组织要求的节俭、奉献产生了莫名的烦躁。

喝酒时,会抱怨村里的酒如水般寡淡;分配任务时,会觉得为何自己付出最多,所得却与旁人无异;甚至看到有年轻队员因纪律与他争执,也会勃然大怒,觉得对方“不识抬举”。

那场奢华宴席和诱人的许诺,如同在他心里种下了一颗贪婪的种子。

虽然尚未背叛,但他的根,已经开始被糖衣炮弹腐蚀得松动。

鄱阳湖的工作,因核心人物的动摇,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真正的风暴,正在觥筹交错与温言软语中悄然酝酿。

江南的梅雨天,潮气氤氲,连呼吸都带着一股黏腻。

周苇撑着油纸伞,裙角沾满了泥点,穿行在石湾里的田埂巷弄间。

作为南进工作队的核心成员,巡视各村、了解实情、巩固组织是她的日常。石湾里因“开明士绅”刘老爷的“幡然醒悟”而成为近期的工作亮点,但她此行,却并非为了听颂歌。

或许是早年在地主家帮佣的经历,见惯了富贵人家的虚伪与算计;或许是女性天生的细腻与直觉,周苇对那位热情过度的刘副会长,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感。

她在村中走动,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与洗衣的妇人闲聊,同歇晌的老农问收成,眼睛却像最精细的梭子,悄悄编织着信息的网。

她注意到,刘老爷逢人便说赤火的好,言辞恳切,但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里,偶尔会闪过一抹极快、极难捕捉的精明算计,那不是真心认同该有的眼神,更像是在评估一笔生意的得失。

她“偶然”路过刘家大院后门,瞥见几个丫鬟端着点心盒子匆匆进去,那食盒的精致样式和漆木光泽,绝非寻常乡绅家用。

她心头一动,想起刘老爷捐出的那“五十贯”和“百石粮”,据说是几乎掏空了家底支持农会。

她又“顺便”去看了刘老爷送入夜校的儿子刘文炳。

那少年穿着看似朴素,但周苇的手指“无意”拂过其衣袖内侧,触感是极细腻的苏绸,绝非外表的棉布所能比拟。

少年腕上一道被衣袖遮掩的浅色勒痕,似乎是长期佩戴某种饰物留下的,如今却空无一物。

这些细节,像一根根细小的尖刺,扎在周苇的心头。刘家的“节俭”和“奉献”,似乎只是一层薄薄的油彩。

周苇没有打草惊蛇。她谢绝了刘老爷再三邀请住进刘家大院的好意,依旧住在农会那间潮湿的茅屋里。

她避开所有与刘家相关的人,在一个雨夜,拄着竹杖,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了村里最偏远、最破败的一户老佃农家里。

老人起初畏惧不敢言,只是唉声叹气。

周苇也不急,拿出自己带来的干粮,帮老人修补漏雨的屋顶,像女儿一样陪着他说些家长里短,绝口不提刘老爷。

直到老人稍稍放下戒心,她才红着眼圈,提起自己当年在地主家帮佣受的苦,字字辛酸,感同身受。

老人枯槁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了泪花,长久压抑的恐惧和怨恨,在周苇这份“同病相怜”的真诚面前,决堤了。

他颤抖着诉说,刘老爷明面上减了租,却逼他们签了新的“借据”,利息比以往还高!

用的是看不明白的“暗账”,若不从,便威胁收回田地,甚至让家中子弟去服那根本没人回来的“官役”。

刘家捐出的粮食,是从他们这些暗地里被盘剥的佃户口中硬抠出来的!

那光鲜的“善人”外表下,流淌的依旧是贪婪毒辣的血!

周苇听得心头发冷,怒火在胸中无声地燃烧。她安抚好老人,悄悄离去。

第二天,她找到正在处理公务的赵将,屏退左右,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赵大哥,”她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丝后怕,“石湾里的事,我们可能都想错了,想浅了。”

赵将抬起头,看到她眼中锐利的光芒,心中一凛:“周苇同志,怎么了?刘老爷那边出了什么事?”

周苇深吸一口气,将她观察到的细节和老佃户的血泪控诉,清晰而冷静地陈述了一遍。最后,她斩钉截铁地说道:

“赵大哥,这刘老爷绝非真心归附!他的热情,他的慷慨,全是演戏!他是一条披着羊皮的狼!他做的‘善事’,比明目张胆的恶行更毒、更可怕!”

她的目光灼灼,仿佛能穿透一切虚伪:“他这是想用一点小恩小惠麻痹我们,用虚假的‘进步’伪装混进我们的队伍里来!他是要从里面,挖空我们的根基,窃取我们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力量!”

“他的‘善’,是要我们命的毒药!”

石湾里的气氛陡然变得微妙起来。

周苇的发现像一块冰,压在了赵将的心头,也让他瞬间清醒。

刘老爷这条毒蛇,盘踞在农会的心脏位置,绝不能简单粗暴地一刀砍了——那样只会让不明真相的群众误解,甚至寒心,认为赤火不能容人,过河拆桥。

赵将沉吟良久,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

他决定不搞暗中抓捕,不搞强行镇压,而是要布一个阳谋——一场让刘老爷原形毕露、让群众自己看清真相的“经济清算大会”。

消息很快传开:赤火工作队要帮石湾里的乡亲们,尤其是那些曾与刘家有债务往来、田地租赁关系的,彻底算一笔明白账!

“算清楚过去,才能过好将来!”工作队队员们在村里宣传。

大会当日,村口打谷场上人头攒动。刘老爷也被“请”来了,坐在前排,脸上依旧挂着谦和的笑,但眼神深处已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不知道这些北佬要搞什么名堂,但“算账”二字,让他本能地感到不安。

几张八仙桌拼成主席台。台上没有刀枪,只摆着几把算盘、厚厚几摞账本,既有刘家“明面”的,也有工作队暗中搜集或佃户偷偷提供的“暗账”、以及一叠厚厚的草纸。

赵将没有多言,直接让几名提前培训过、打得一手好算盘的工作队员上场,再请几位村里公认识数、公正的老人做见证。

“李家大叔,您家民国三年借刘家粮食三斗,说是五分利,咱今天按日子好好算算,利滚利,到底该多少?”

“张家婶子,您家租刘家那十亩水田,押金多少?每年交租几成?遇灾年减免过没有?”

“还有,刘老爷前阵子捐的百石粮、五十贯钱,咱也记上。一码归一码,都算清楚!”

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了起来,一声声,清脆而冰冷,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工作队员大声念着数字,旁边有人用木炭笔在草纸上飞快地记录。

起初,刘老爷还能强作镇定,甚至偶尔插话“都是乡里乡亲,旧账就算了”,试图表现大度。

但很快,情况就不对了。一笔笔暗账被翻出,印子钱、驴打滚、巧立名目的苛捐杂费……那些看似“减免”的地租,与暗中逼迫签订的新债契一对比,反而更重了!

他“捐献”的财物,与他多年来盘剥所得相比,简直是九牛一毛!

数字是冰冷的,也是最有力的。

场下的百姓,一开始是好奇,然后是沉默,接着是交头接耳,最后,当那巨大的、触目惊心的剥削数额最终被汇总出来,公开念出时,全场哗然!

“天爷啊!俺家给他种了二十年地,倒欠下这么多?”

“那印子钱…这是要逼死人啊!”

“他捐的那点…还不够他一年利钱的一个零头!”

愤怒,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瞬间爆发了!被欺骗、被愚弄的耻辱感,远比单纯的压迫更让人怒火中烧。

他们曾经真心感激过的“善人”,原来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一个试图用最小的代价窃取最大成果的阴谋家!

刘老爷脸色惨白,汗如雨下,再也维持不住那副伪善的面具,浑身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赵将这时才走到台前,双手虚压,止住了激愤的人群。他没有看面如死灰的刘老爷,而是面向所有乡亲,声音沉痛而洪亮:

“乡亲们!账,算清楚了!眼睛,也擦亮了吧?”

“真朋友,愿意和你分吃一个干巴巴的窝头,共渡难关!”

他猛地抬手,指向瘫软在地的刘老爷,厉声道:

“假朋友,才会假惺惺地请你吃酒肉,心里却时时刻刻惦记着你家里的田契地契,算计着怎么把你最后一点骨髓都榨干!”

“咱赤火,要的是真心实意、一起过好日子的同志!”

赵将的目光扫过全场,“不是这种投机取巧、笑里藏刀的豺狼!今天算的不是刘老爷一家的账,算的是咱们心里那本账!以后,谁是真,谁是假,咱们都得学会用这算盘珠子,好好掂量掂量!”

“阳谋”完美收官。刘老爷被彻底孤立,他的真面目暴露无遗。

群众在巨大的心理落差中,完成了一次深刻的思想洗礼。

他们不仅认清了刘老爷,更学会了一种辨别真伪、扞卫自身利益的武器——清算与监督。

算盘一响,剥去了所有画皮,露出了黄金万两掩盖下的罪恶,也打出了赤火组织的清醒与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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