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过阴山南麓的左贤王庭,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焦香、马奶酒的酸腐,以及一种狂躁的、未加掩饰的欲望气息。
巨大的穹庐内,篝火熊熊,映照着一张张因酒精和兴奋而扭曲的面孔。
匈奴的贵族们——各部落小王、渠帅、当户——正沉浸在一次“成功”掠边后的狂欢里。
此次南下,他们避开了北赤火堡的锋芒,绕道袭掠了几个边郡的汉人村落,掳回了些许粮食、布匹,还有几十个瑟瑟发抖的汉民奴隶。
收获算不上丰硕,甚至比不上往年任何一次中等规模的寇边。
但在北赤火堡如钉子般楔入边塞、屡屡让他们碰得头破血流之后,这点微不足道的“战利品”,竟也显得珍贵起来,成了他们宣泄挫败感和维持骄傲的借口。
“喝!为了大匈奴的勇士!”左贤王刘豹高举金杯,声音洪亮,却难掩一丝刻意营造的激昂。他年轻气盛,鹰视狼顾,是部落中坚定的主战派,对赤火尤其是恨之入骨。
帐内顿时一片喧嚣附和,众人狂饮,油腻的双手撕扯着烤羊,目光不时瞟向角落里那些蜷缩在一起的奴隶,尤其是其中几个略有姿色的女子,眼中闪烁着贪婪与暴戾。
然而,狂欢之下,暗流涌动。
酒过三巡,一个喝得面红耳赤的须卜部落小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指着对面一位正搂着女奴调笑的贵族,舌头打结地嚷道:
“呼衍……呼衍渠帅!你……你手下的崽子们这次抢的那几匹好绢……该……该拿出来分分吧?凭什么你们都占了去?”
被点名的呼衍渠帅脸色一沉,推开怀里的女奴,冷笑道:“凭什么?凭我的人冲在最前面,死了三个勇士!你们须卜部的人跟在后面捡便宜,倒有脸来分东西?”
“放屁!”须卜小王勃然大怒,一脚踢翻眼前的案几,“老子的人也死了两个!要不是我们拖住那伙汉民乡勇,你们能冲进村子的?”
“乡勇?那几个拿着锄头的农夫也算敌人?是你的人太废物!”
“你说什么?!”
争吵迅速升级,两人脸红脖子粗地互相谩骂,甚至抽出了腰间的匕首。
周围的贵族们非但不劝,反而跟着起哄,有的支持须卜部,有的站在呼衍部一边,原本的庆功宴瞬间变成了菜市场般的吵闹场。
问题的核心迅速从几匹绢帛,扩展到谁出兵多、谁死伤重、谁抢的东西该多拿、谁在战斗中偷奸耍滑……
刘豹的脸色阴沉下来,重重地将金杯顿在案上:“都给我住口!”
帐内稍稍安静,但众人脸上皆是不服,喘着粗气,互相怒视。
一位年纪颇大、头发花白的兰氏部落老王叹了口气,缓缓开口道:“左贤王,诸位,为了这点蝇头小利,值得吗?我们匈奴勇士的刀,何时变得只盯着自己人腰包里的东西了?”
他看向刘豹,语重心长:“豹儿,我知道你恨那赤火陈烬。可如今的情形不同了。汉地出了个硬骨头,我们每次南下,死伤越来越重,抢到的东西却越来越少。再这样下去,各部落的儿郎都要流干血,换回的却不够喂饱帐篷里的女人和孩子!我们是不是……该想想别的路子?或许……谈谈?”
“谈?”刘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狼,猛地站起身,厉声道,“和那些要把我们赶尽杀绝、把奴隶捧上天的赤火妖人谈?兰叔叔,你老糊涂了!他们分田地给奴隶,就是要断我们所有贵族的根!今天你跟他谈,明天他就敢让你部落的奴隶起来造你的反!唯有杀!把他们杀光!把北赤火堡踏平!才能夺回我们的草场,重新让汉人乖乖交出粮食和布匹!”
他环视众人,眼神凶狠:“这次分不均?那就下次多抢!抢十倍!百倍!只要我们匈奴勇士还骑得了马,拉得开弓,这长城以南的财富和奴隶,就永远有我们的一份!谁要是怕了,想学汉人缩起头来做乌龟,现在就可以滚出我的王庭!”
激进的主战派贵族们纷纷嚎叫起来,挥舞着拳头支持刘豹。
而如兰氏老王等一些较为保守、却更看重实际利益的贵族,则面色难看,沉默不语。
帐内的裂痕,在这场丑陋的争吵和刘豹的强势弹压下,非但没有弥合,反而变得更加清晰和深刻。
狂欢不欢而散。贵族们各自带着怨气和醉意离去。
没有人注意到,在负责斟酒侍奉的奴隶中,一个始终低眉顺眼的汉人老者,默默地将帐内发生的一切,尤其是刘豹与兰氏老王的争执,牢牢刻在了心里。
数日后,一份裹着羊脂、用密语写就的细小绢卷,被藏进一块风干的奶酪里,由一队“恰好”前往边境与赤火进行皮毛贸易的小商队,带出了匈奴王庭。
又过了几天,这份情报经过几重传递,终于摆在了北赤火堡,陈烬的案头。
陈烬仔细阅读着绢卷上的内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的节奏,微微加快了一些。
他抬起头,看向窗外阴沉的天空,目光似乎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在了那片正在自乱阵脚的匈奴王庭。
“内部不和,求战心切,却又外强中干……”他低声自语,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
“刘豹……你想打?”
“好。那我便给你一个……不得不打,却又必败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