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火党新立,名号初定,那“刀把子对准谁”的警训言犹在耳,一场现实的考验便不期而至。
新近归附的河间县传来了急报。
那里原是袁绍故将治下,盘剥极重。
赤火党工作队进入后,雷厉风行,着手推行《赤火律》中的“减租减息”与“清丈田亩”政策。
负责此事的年轻干部王成,出身贫苦,对地主豪强怀有深切的仇恨,工作热情极高,却也带着几分年轻人的急躁与鲁莽。
他为了尽快打开局面,证明赤火党的力量,在没有充分宣传和发动群众的情况下,便强行命令各村按新章程行事。
清丈田亩时,手法粗糙,甚至与一些并非恶霸、只是田亩略多的自耕农发生了冲突。
更有甚者,他手下的队员为追求速度,在征收首批用于军需和赈济的粮草时,未能细致区分情况,摊派略重,引得一些本就心存疑虑、家无余粮的贫苦农户也怨声载道。
积怨如同干柴,终于被一颗火星点燃。
部分农户在几个读过几天书、胆子稍大的老者带领下,聚集到县衙门口,不算喧闹,只是沉默地跪着,要求“见管事的”,诉说苦情,希望“政策缓行,稍恤民力”。
消息传到河间县临时管委会,王成闻讯大怒,拍案而起:“刁民!我等是为他们谋利,他们竟敢聚众抗法!此风绝不可长!若不立威,日后政令如何推行?”
他当即就要调派随行的赤火小队,准备驱散人群,抓捕为首者。
委员会内另一名年长些的、原为乡间塾师出身的干部李谨却坚决反对:“王同志!不可!陈社长早有明训,‘刀把子’不可对准百姓!民众既有不满,必有其缘由。我等当查明实情,耐心疏导,岂能动辄以武力相向?”
“查明实情?他们这是受人挑唆,存心捣乱!”
王成情绪激动,“非常之时,当用非常手段!若处处讲仁恕,这新政何时才能推行下去?我看你就是书生之见,软弱无能!”
“你这是蛮干!会失了民心!”李谨也急了。
两种声音在小小的县衙内激烈碰撞,相持不下。消息被快马加鞭,送到了北疆总部。
赤火党高层内部,也因此事产生了分歧。
一部分出身行伍、习惯于令行禁止的将领认为:“王成虽方法欠妥,但维护新政权威之心可嘉。乱世用重典,对胆敢挑衅者,必须严惩,方能震慑四方!”
而更多经历过基层工作、深知民间疾苦的干部则忧心忡忡:“此事关键在于王成操之过急,伤了民心。若依王成之法,以武力镇压,则我赤火党与旧官府何异?岂非正好应了某些人造谣的‘赤火乃流寇’之说?必须制止,并妥善安抚百姓!”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投向了陈烬。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陈烬看着争论不休的众人,随即下令,“立即派人,快马赶赴河间!传我命令:一、县内赤火武装,未经总部明确指令,绝不可对请愿百姓动武!二、稳住局势,我亲自去处理。”
命令传出,总部内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明白,这不仅是对河间事件的处置,更是对“赤火党”这个新生儿的一次生死考验。
那理论的“刀把子”,第一次遇到了现实的“水”,是相融,还是倾覆?
陈烬的快马赶到河间县时,县衙内的气氛已如同拉满的弓弦。
王成按着刀柄,面色铁青地站在堂前,而门外,是黑压压一片沉默跪地的百姓。
没有仪仗,没有通报,陈烬只带着两名随从,风尘仆仆地直接踏入县衙正堂。
王成和李谨见到他,连忙迎上,一个急于辩解,一个欲言又止。
陈烬抬手止住了他们的话头,目光扫过堂内所有神情紧张的干部和队员,最后定格在王成身上。
“集合所有人,现在。”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很快,县衙内所有的赤火党干部、工作队员,甚至包括那支小队的所有士兵,都被召集到了堂前院子。
外面的百姓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原本低着的头微微抬起,不安地望向里面。
陈烬站在台阶上,秋日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他没有看外面跪着的百姓,而是先看着自己麾下这些手持刀枪的人。
“我听说,”他开口,声音冷峻,“有人要把咱们的刀枪,对准外面那些跪着的父老乡亲?”
王成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想要开口。陈烬的目光如电般射向他,厉声喝道:“王成!你是不是忘了,你这身力气,你这口饭,是从哪里来的?!你是不是忘了,你爹娘当初是怎么在土里刨食,是怎么对着官府老爷磕头的?!”
王成被喝得脸色煞白,低下头去。
陈烬不再看他,转而面向所有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痛心疾首的愤怒:
“外面那些是什么人?是敌人吗?是董卓的兵?是曹操的将?还是黑水堡的王阎罗?!”
他猛地指向门外:
“他们是种地的农夫,是和我们爹娘一样的苦哈哈!他们今天跪在这里,不是要造反,不是要杀我们!他们是心里有委屈,有苦处,有活不下去了的难处,来找我们这些打着‘赤火’旗号的人,来说理!来求一条活路!”
他的声音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们来找我们,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他们心里还信我们!觉得我们和他们以前见过的官老爷不一样!觉得我们能给他们做主!这是送上门来的信任!是天大的好事!”
他话锋一转,变得无比尖锐,如同冰锥:
“可我们呢?我们有人是怎么想的?想的是立威!想的是动刀兵!想把他们的信任,用枪尖子捅回去!我今天就把话放在这里——”
陈烬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干部和士兵的脸,一字一顿,声如雷霆:
“如果今天我们听了这种混账主意,用我们手里的‘刀把子’去对付这些手无寸铁、只是来诉说苦难的百姓,那我们和视民如草芥的董卓有什么区别?和那些纵兵劫掠的曹操军阀有什么区别?我们和我们已经打倒的那些混账东西,就成了一路货色!”
他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地宣告:
“都给我听清楚了,记到骨头里去!我们赤火党的‘刀把子’——我们的军队、我们的律法、我们的权力——永远只能对准压迫者,对准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豪强士绅!永远不能,也绝不准,对准那些被压迫、被剥削,来找我们诉苦求助的工人和农民! 谁敢把枪尖调转向他们,谁就是赤火党的叛徒,是我陈烬的敌人!”
一番话,如同狂风暴雨,洗涤着整个院落。王成早已冷汗涔涔,头几乎要埋进胸口。
其他的干部和士兵,也个个神情肃然,许多人都下意识地松开了紧握的兵器,望向门外百姓的目光,充满了复杂和羞愧。
陈烬用最激烈的方式,将“刀把子对准谁”这个根本问题,血淋淋地刻进了在场每一个赤火党人的灵魂深处。
理论不再是空谈,而是在现实的冲突中,淬炼成了不可动摇的铁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