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的夜,从未如此……轻浮。
“乾字阁的夏侯公子,再加十坛‘赤火酿’!夏侯公子说了,今夜不论出身,只论‘同志’情谊,酒钱皆由他会账!”
醉仙楼最奢华的雅间内,一名锦衣华服、面色潮红的年轻公子哥站在案上,高举着手中琥珀色的酒液,大声吆喝着。
他腰间那块价值不菲的玉佩,随着他夸张的动作叮当作响。
楼下爆发出一阵混杂着叫好与口哨的喧闹。什么“均平”,什么“大同”,在这些被酒气蒸腾得头脑发胀的年轻人耳中,不如这一句“酒钱我会账”来得实在,来得痛快。
这便是邺城最新兴起的潮流——“泛左”。
《赤火手记》的只言片语,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确实激起了涟漪。
但在某些圈子里,这涟漪迅速演变成了一场畸形的狂欢。
严肃的救亡图存,被简化成了忤逆尊长的快感;对旧秩序的批判,被扭曲成了纵情声色的借口。
“礼法?礼法就是用来打破的!”
乾字阁内,那位站在案上的夏侯公子,乃是夏侯家某个偏支的子弟,平日在家中谨小慎微,此刻却仿佛找到了人生的高光时刻。
他一把搂过身旁陪酒的歌姬,在她娇嗔声中,对着满座狐朋狗友高谈阔论:“赤火公社说得好,‘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等世家子弟,受这纲常束缚还少吗?今日便要‘均平’!美人,也当与诸位共……欣赏之!”他到底没敢说出那个“享”字,但猥亵之意已溢于言表。
座中另一个穿着儒衫,却将衣襟扯得七歪八扭的青年,闻言哈哈大笑,用力拍着桌子:“夏侯兄高见!依我看,那《赤火手记》里最妙的,便是这‘释放天性’四字!人生苦短,何必学那些老学究,终日板着脸孔?及时行乐,方是真‘左派’!”
他们甚至为自己这套歪理找到了“理论依据”——从不知哪个渠道听来的、被篡改得面目全非的“赤火公社见闻”:什么赤火之地“男女平等”,便可曲解为关系混乱;什么“打破旧俗”,便可等同于不孝父母、不敬师长。
真正的求索者,如寒门出身的赵姓书生,此刻坐在角落,脸色铁青。
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卷好不容易抄录来的、字迹模糊的《手记》残页,上面正论述着“权利与义务对等”的朴素道理。
可在这里,没人关心义务,只追逐那被无限放大的、扭曲的“权利”。
他曾试图与那位夏侯公子辩论,引经据典,想说明赤火理念的真义在于创造一个人人能靠劳动安居乐业的社会,而非如此放浪形骸。
夏侯公子却嗤之以鼻,用酒杯指点着他:“赵兄,你呀,就是被那些穷酸道理困住了!‘左’,就要有‘左’的样子!要狂放!要不羁!似你这般拘谨,与那些右派老朽何异?”
“你……”赵书生气得浑身发抖,却见满座之人大多附和着夏侯,投来鄙夷或嘲弄的目光。他猛地将残页塞入怀中,起身欲走。这哪里是求道?这分明是亵渎!
“哎,赵兄别走啊!”夏侯公子醉眼朦胧地喊道,“待会儿还有好节目,我等要去城西,寻几个为富不仁的商贾,‘均平’一下他们的财货,你也来,这才叫实践!”
赵书生脚步一顿,心头寒意更甚。这已不是闹剧,这是即将演变成犯罪的狂悖!他头也不回,快步离开了这乌烟瘴气之地,将身后的喧嚣与糜烂彻底隔绝。
司空府的书房内,空气凝滞如铁。
校事府统领跪在地上,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正一字不落地禀报着“求道会”的诸般言论,尤其是那些“泛左”纨绔的荒唐行径——辱及父母、侵扰商户、纵酒狎妓,皆冠以“革命”、“均平”之名。
“……夏侯氏子公然言称其父为‘冢中枯骨’,阻碍大同;另有数家子弟,聚众强‘借’西市胡商财货,美其名曰‘剥夺剥削’……城中清流士绅,已对此辈深恶痛绝,然其皆以‘左派’自居,引赤火邪说为据,影响极其恶劣!”
“砰!”
曹操一掌重重拍在案几上,震得笔砚乱跳。他面色铁青,胸膛微微起伏,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乱臣贼子!无父无君!此等豚犬之徒,留之何用?!”他的声音如同寒冰刮过石面,“传令!将名单上这些狂悖之徒,连同那劳什子‘求道会’为首者,一并下狱!严加拷问,看看背后还有谁在兴风作浪!……孤要让邺城的人都知道,什么是纲常,什么是王法!”
森然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校事府统领身子一颤,连忙应诺:“是!属下这就去办!”
“丞相,且慢。”
一个阴鸷、低沉的声音响起,如同毒蛇滑过草丛。一直默立在阴影中的程昱,缓缓走了出来。他面容枯槁,眼神却锐利得像淬了毒的针。
曹操余怒未消,冷冷看向他:“仲德有何话说?莫非还要姑息此等败类?”
程昱嘴角牵起一丝极淡、极冷的笑意,仿佛暗渊泛起的一丝涟漪。“丞相,此辈固然该死,但一刀杀了,不过污了刑场,于大局何益?”
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彼辈幼稚狂妄,言行可笑,正如脓疮自溃,污秽自显。丞相,堵不如疏。彼辈越是荒唐,岂非越能彰显赤火邪说之谬?”
曹操目光一凝,怒气稍敛,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程昱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寒光:“陈烬散布邪说,欲乱我人心根基。其所恃者,不过‘理想’二字,装点门面,诱骗无知。如今,有这些蠢货自愿跳出来,为我们把这‘理想’二字涂染得丑陋不堪,岂非天赐良机?”
“你的意思是……”曹操似乎捕捉到了什么。
“派精细之人,混入其中。”程昱的声音带着一种引导瘟疫般的冷酷,“不必劝善,只需助恶。他们要批判纲常,我等便助其言辞更激烈十分,最好能气得家中长辈呕血;他们要‘均平’财物,我等便诱其行为更猖獗百分,最好能闹得市井沸腾、良民怨声载道。”
他阴恻恻地总结道:“尤其要鼓励那些最极端、最荒唐、最不得人心的言行!我们要帮他们‘革命’,帮他们把这‘革命’二字,变成忤逆、败家、乱法的同义语,变成天下人眼中小丑的代名词!”
书房内一片寂静。校事府统领听得脊背发凉。
曹操脸上的怒容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残忍的明悟。他缓缓坐回椅中,手指再次习惯性地敲击着桌面,节奏缓慢而稳定。
“妙。”半晌,曹操口中吐出一个字。他看向程昱,眼中竟有几分激赏。“仲德此计,杀人诛心。让陈烬的火种,在他们自己人手里,烧成一场遗臭万年的闹剧。”
他转向校事府统领,命令已然改变:“方才的命令取消。依程尚书所言去办。挑选机灵胆大、背景干净之人,混入‘求道会’,特别是那些‘泛左’群体。该怎么做,程尚书会详细交代于你。”
“记住,”程昱补充道,语气平淡却令人不寒而栗,“保护好我们的人。至于那些真正的蠢货……让他们尽情表演。必要之时,甚至可以为他们提供些许‘便利’。”
校事府统领心领神会,深深一拜:“属下明白!定让这‘革命’之火,烧成一场人人喊打的丑剧!”
统领退下后,书房内只剩下曹操与程昱。
曹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幽幽道:“只是如此一来,短期内,邺城风气,只怕要更不堪了。”
程昱面无表情:“痈疽溃破,方能挤净脓血。一时之乱,换根基稳固,值得。待天下人皆视‘赤火’如洪水猛兽,视‘革命’如疯人呓语时,丞相便可稳坐钓鱼台,看陈烬如何应对这人心背离之局。”
曹操不再说话,只是默然颔首。
一场无声的、更加阴险的战争开始了。
赤火公社播下的理念火种,在邺城这片扭曲的土壤上,不仅生出了毒草,更引来了精心栽培毒草的园丁。
他们要用最极端、最丑陋的“榜样”,彻底污名化那尚未燎原的星火。
夜色中,仿佛能听到无数被扭曲、被放大的“革命”口号,在细作的推波助澜下,逐渐变成一场席卷整个舆论战场的精神瘟疫。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冷眼旁观,等待着收获敌人理想彻底腐烂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