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吴郡阳羡县
李四被斩首的刑场,血迹早已被雨水冲刷干净。曾经跟随他抗租的佃农们,如同被惊散的麻雀,惶惶不可终日。
几个当初闹得最凶的,或被地主寻由头加重了租子,或被迫举家逃离,土地被他人兼并。
村头的榕树下,昔日聚集商议的身影不见了,只剩下几个老人沉默地抽着旱烟,眼神浑浊。
年轻人要么更加驯顺地埋头劳作,要么将怨气发泄在家人或同样困苦的邻里身上。
李四用生命燃起的短暂星火,未能照亮前路,反而加深了这片土地的寒意与麻木。自发的怒火,在没有组织的情况下,只能燃尽自身,留下一地灰烬。
北疆·冀州边缘新解放村落
与此同时,在刚刚从曹魏地方豪强手中夺取的一个村落,景象截然不同。这里没有英雄式的个人呐喊,却有一种更加沉稳而坚韧的力量在滋生。
三位自称“行商”的人来到了村里。他们不像过往的商人那样只谈买卖,而是住下来,白天和村民一起下地劳作,晚上则在废弃的祠堂点起油灯。他们,正是赤火公社“先锋队”下属的 “火种”行动小组。
他们的行动,并非代替村民去斗争:
建立农会: 他们帮助村民,特别是那些最贫苦的佃农和自耕农,选举产生自己的“农会”。不是由“火种”成员担任会长,而是由村里公认正直、有威望的老农出面。“火种”成员只在旁协助,教他们如何核算地租、如何记录账目、如何依据《赤火律》与残留的旧势力谈判土地和赋税问题。
开办识字班: 他们利用夜晚,教村民尤其是年轻人识字、算数。教材不是四书五经,而是结合了日常生活的词汇、简单的算术,以及《赤火律》中关于土地、权益的核心条款。他们让村民第一次能看懂地契、官府的告示,甚至能写下自己的名字和诉求。
组建自卫队: 面对可能出现的豪强反扑或小股溃兵骚扰,“火种”成员协助青壮年组织起民兵自卫队。他们传授简单的战术配合、警戒信号,武器则是锄头、镰刀和少量缴获的刀枪。自卫队的指挥权,属于村民自己选出的队长,受农会监督。
“火种”小组的成员对村民们反复强调一个核心观点:“我们不是来当你们的救世主的,我们是来和大家一起学习的。路子要咱们自己一步步走出来,家要咱们自己来当。”
他们没有包办代替,而是将方法、理念和工具交给村民自己。
于是,当这个村子再次面对外来的压迫时,情况已截然不同。
不再是散兵游勇式的反抗,而是由农会集体议事决策,由识字班成员书写有理有据的陈情或抗议书,由自卫队负责维持秩序和必要的防御。
那曾经可能像李四起义一样瞬间爆发又瞬间熄灭的怒火,被引导、汇聚,变成了在管道中稳定燃烧、持续提供动力的火焰。
江东的失败,印证了陈烬的论断:没有先锋队式的启发与组织,人民的自发力量难以持久和成功。
赤火公社的实践,则展现了“先锋队”理论的落地:“火种”小组作为先锋队的触角,其使命不是成为新的核心,而是将血肉(组织方法)与灵魂(阶级意识)注入人民之中,帮助他们将分散的力量拧成一股绳,将本能的愤怒,升华为有明确政治目标、有持久战斗能力的集体力量。
解放,归根结底,是人民在先锋队的引领下,自己走向觉醒、组织并夺取自身权利的过程。
成都,蜀汉官营织锦工坊。
梭机声声,岁月在经纬交织中流逝。老匠人刘三,在这工坊里干了一辈子。
他手艺精湛,能织出最繁复的蜀锦花纹,也拥有一颗朴素的忠心。他常对工友念叨:“咱们主公,是织席出身,知道咱们的苦。跟着这样的主公,是咱们的福气。”
《织席诏》颁布时,他更是激动得老泪纵横,觉得这世道终究还是有明主,有希望。
他的独子刘根,也在这工坊做学徒,是个手脚麻利、眼神明亮的年轻人。刘三将所有对未来的期盼,都寄托在了儿子身上。
然而,工坊里那架年代久远、负责提综的木质机关,因常年缺乏必要的维护和更新,早已暗藏隐患。工坊主只顾赶制贡品,对工匠们多次提出的检修请求置若罔闻。
一日,在连续高强度赶工中,那腐朽的木质机关骤然断裂、坍塌!沉重的横梁和纷飞的木屑如同死神挥舞的镰刀,瞬间吞噬了正在下方操作的刘根。
惨剧发生。刘根虽被工友拼死救出,保住了性命,却永远失去了一条腿,成了一个再无法从事精细织造的残废。
刘三抱着儿子,看着那空荡荡的裤管,心如刀绞。但他没有像江东百姓那样怨天尤人,他想起了主公的《织席诏》,想起了《蜀科》的律令。他相信,主公和军师会为他做主。
他拖着年迈的身躯,捧着《蜀科》,搀扶着儿子,开始了艰难的申诉之路。他先求工坊主,对方避而不见,只派管事扔下几贯钱,说是“仁至义尽”。
他不服,告到管理工坊的少府属官,属官面露难色,暗示他工坊主背景深厚,此事难办。
他再告到京兆尹,状纸却被一次次驳回,理由含糊,或曰“证据不足”,或曰“意外事故,与人无尤”。
每一次被拒绝,都像一盆冷水浇在他心头那簇名为“信任”的火苗上。他跑遍了能想到的所有衙门,磨破了嘴皮,磕破了头,换来的只有冷漠、推诿和隐藏在官僚辞令下的威胁。
曾经充满希望的老匠人,眼神逐渐黯淡,腰背愈发佝偻。
他知道,他不是在对抗某一个人,而是在对抗一张无形而坚韧的网——一张由权贵利益、官场规则、人情世故织成的,密不透风的网。
主公的仁德,军师的才智,如同遥远的阳光,无法穿透这层层阴霾,温暖不到他这最需要光亮的角落。
在一个寒风萧瑟的夜晚,油尽灯枯的刘三躺在冰冷的床铺上,握着儿子残缺的手,望着窗外那一角冰冷的月光,留下了他人生最后的、充满困惑与绝望的悲叹:
“刘皇叔……是好人啊……他心系咱们……军师也有济世之才……可是……可是好的主公,厉害的军师,也……也管不住这天下的恶吏与……豪强吗?”
话音渐悄,他的手无力地垂下。
个体的仁德,哪怕崇高如刘备,个体的才智,哪怕卓越如诸葛亮,在系统性的、基于阶级利益的压迫结构面前,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刘三的悲歌,不仅是他一家的悲剧,更是蜀汉那浪漫理想的挽歌。
它无声地诉说着:不触动那承载并滋生“恶吏与豪强”的旧体制根基,任何自上而下的恩泽,都无法真正抵达它想要庇护的、最底层的生灵。
这滴血的代价,为“旧邦新梦”的浪漫,蒙上了一层无法抹去的、现实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