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波妞:
蝉鸣把午后晒得发黏,梧桐叶在地上投下的影子缩成一团,连风都懒得动。
小区门口的修鞋摊前,老王头正用锥子给皮鞋钉掌,金属碰撞声混着收音机里的评书,慢悠悠淌过发烫的柏油路。
我拎着环保袋往超市走,袋口晃悠的购物清单上,“西瓜”两个字被汗水洇得发皱。
上周社区公告栏贴了一张新通知,说邻市的瓜农遭了灾,超市搞了一场“以购代捐”的活动,今天的西瓜每买一个,就有三块钱捐给受灾户。
路过宣传栏时,我瞥见照片里那些裂在地里的瓜,黄澄澄的瓤子被晒得发蔫。
突然想起你前一天在电话里说,老家的三叔公也是瓜农,去年暴雨冲了瓜田,是街坊邻居你一箱我一袋买空了剩下的瓜,才没让他赔光家底。
风,终于肯动了动,掀起我额前的碎发,远处超市的冷柜嗡鸣隐约飘过来,像在催着人快点走。
超市冷柜的白光灯,把西瓜照得发亮,像摞着半切开的月光。
我蜷起指节往瓜皮上敲,“嘭”的一声闷响漫开时,你的指节也落在旁边那个瓜上,声儿脆点,像一块冰砸在搪瓷盆里。
两道声响在冷气里撞了撞,惊得货架顶上的塑料袋簌簌抖。
“姑娘,小伙儿这手法,”穿蓝布衫的大爷凑过来,手里的蒲扇柄点了点我敲的瓜,“跟老把式学的吧?听声辨熟生,比看纹路准。”
那一刻,你正用拇指掐瓜蒂,闻言抬头时,额角的汗滴在瓜皮上,洇出个深色的圆。
“我爸教的,”你指尖划过瓜皮上深绿的条纹,像在慢慢数年轮,“他说‘嘭嘭声透着沉的,是憋着糖呢;发飘的,准是没长够日头’。”
我突然想起你家老相册里的照片:
两个穿背心的男人,蹲在瓜田埂上,手里各举着半颗西瓜,红瓤子沾在胡子上。
你爸右边那个是我爸,军绿色的裤子卷到膝盖,腿上还沾着泥——
那是二十几年前,他们在郊区瓜田合伙摘瓜的样子,后来瓜田改成了社区公园,去年我还在那片草坪上捡到一块碎瓷片,边缘沾着点暗红,像没洗干净的瓜瓤。
“你爸是不是总说,”我屈起手指又敲了敲,这次的声儿更沉,“摘瓜得等露水下去?他说‘带露水的瓜,放不住,容易坏’。”
你掐瓜蒂的手顿了顿,瓜蒂“啪”地断了,截面渗出一点透明的汁。
“你怎么知道?”你把断蒂凑到鼻尖闻了闻,眼里的惊讶像被投入湖心的石子,“我爸上个月还念叨这事,说‘当年跟老符搭档,他专挑正午摘瓜,说日头最烈时,瓜里的糖最实’。”
大爷的蒲扇突然停了,扇面上印着的“丰收”两个字被风掀得卷了边。
“你们是老刘和老符的娃?”他扇柄往东边指了指,“我就是当年看瓜田的老李啊!你俩小时候总跟着来,穿着开裆裤在瓜棚里打滚,你爸们摘瓜,你俩就偷啃瓜皮,被刺扎得直哭。”
冷气顺着货架缝钻出来,吹得我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摸着瓜皮上凸起的纹路,突然想起8岁那年中暑,你爸把我抱进瓜棚,用井水浸过的毛巾敷我额头。你举着半颗没熟的瓜,硬要喂我吃,说“吃了就不晕了”,结果酸得我直吐舌头,你却笑得在草垛上打滚,后脑勺磕在铁桶上,“咚”的一声,跟现在敲瓜的声儿有点像。
“李大爷,”你突然从购物车里拎出个网兜,里面装着三个小西瓜,“这是给社区养老院的,院长说老人们牙口不好,得吃沙瓤的。”
李大爷把蒲扇往网兜里一拍:
“我当是自己吃呢!你俩跟你爸一个样,当年摘的头茬瓜,总先往村里敬老院送。”
他突然想起什么,从裤兜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纸包,里面是一片晒干的瓜蒂,深褐色的蒂头蜷成小小的螺旋,边缘卷得像被岁月啃过的波浪。
蒂心那点浅黄的筋络,还透着点当年的鲜活,却被时光抽成了透明的丝,轻轻一碰,仿佛能簌簌落下细碎的光阴。
最末那段,连着瓜身的断口,还留着半圈浅白的印,该是当年摘瓜时,指甲掐出的痕迹——
就像我爸总说的,“好瓜蒂得带着点‘咬痕’,那是瓜跟土地告别的念想”。
李大爷说,“这是当年你爸们合伙种的最后一茬瓜的蒂,我收着留个念想,你俩拿着,算替你爸们续个缘。”
你接过纸包时,我的指尖碰着你的手背,都是热的。
货架后传来促销员的吆喝声,说今天的西瓜是“助农直采”,来自父辈们当年种瓜的那个村。
我望着价签上的“爱心助农”字样,突然看见你购物车里还有一袋西瓜籽,包装袋上印着“老品种,可留种”。
你把瓜籽往我手里塞了塞,掌心的温度烫得像正午的日头,“我爸之前总说,想在社区公园种片瓜,就用当年的老种子。他说‘瓜苗得有人种,老手艺也得有人记’。”
李大爷突然笑了,蒲扇“呼嗒”扇起来,把瓜香和汗味搅在一起。“我那棚子还在呢,”他往超市外走,“就在公园角落,木头架子还结实,你们要种,我把老锄头给你们找出来!”
你突然抱起那颗我敲过的瓜,掂量了掂量,说“就它了”。瓜皮在你怀里晃悠,深绿的条纹像一条蜿蜒的路。
我望着冷柜里剩下的西瓜,突然觉得它们不是堆在货架上,是排着队的时光——
二十年几前的日头晒熟了它们的前辈,二十年后的我们,正把当年的瓜香,往更多人的日子里送。
结完账往外走时,你把瓜抱在左边,右边的手牵着我。
阳光透过超市的玻璃门,在地上投下两道影子,像两个并排蹲在瓜田埂上的人。
我摸着口袋里的干瓜蒂,突然懂了那些被反复念叨的摘瓜经——
不是什么秘诀,是想让我们知道:日子就像西瓜,得经得住日光晒,受得住露水淋,得有人惦记着、盼望着,才能攒出一肚子的甜。
路过社区公园时,你突然把瓜放在长椅上,拉着我往深处走。
草坪尽头的老槐树下,果然有个破旧的瓜棚,木架子上还缠着点干枯的藤蔓。
你蹲下去扒开草丛,露出一块锈迹斑斑的铁牌,上面刻着的(符&刘)“福禄瓜田”四个字,被风雨磨得浅了,我却还能认出当年我爸用凿子补过的那笔“福”。
“下周就把种子种下,”你掏出手机拍铁牌,屏幕的光映在你眼里,像落了一颗星星。“等长出瓜苗,让李大爷来看看,让爸爸们也看看——当年的瓜田,没走,只是换了个地方结果。”
风,掀起你的衬衫,我看见后颈处有个浅褐色的疤,是当年在瓜棚被铁丝划的。
你总说那是“瓜田给的印子”,就像我左手虎口处那个月牙形的痕,是十岁那年帮我爸递瓜刀时划的——
原来有些印记,早就替我们把没说出口的牵连,刻在了皮肤上。
亲爱的,此刻怀里的西瓜坠得臂弯发酸,青皮上的纹路被阳光晒得发烫,像揣着一枚被岁月焐热的老印章。
那沉甸甸的分量里,藏着的何止是沙瓤与甜汁?
是二十年多前,瓜田埂上的日光;
是父辈们弯腰摘瓜时,脊梁骨弯出的弧度;
是我们蹲在草垛旁,偷啃瓜皮时,舌尖尝到的那点带着涩的甜。
原来有些重量,从来不是物理上的沉,是时光在里面酿出的醇。
我突然想告诉你,所谓传承,从不是把旧瓜田圈成标本。就像老种子落在新土里,要学着适应新的雨水与阳光,却始终记得自己该往深处扎根;
所谓牵挂,也不是把往事反复咀嚼成渣,是让父辈们握过的锄头,在我们手里开出新的花。
你看这颗瓜,它的藤蔓或许早断了与旧土地的牵连,却把当年的甜,酿成了助农标签上的墨,酿成了社区公园里即将破土的苗,酿成了两个老头儿在里听见“种新瓜”时,眼里突然亮起的星。
等会儿推开房门,不如就把这个瓜摆在床头柜上。
我仿佛已经看见,我爸要抢着说“当年的瓜蒂更硬实”,你爸准会接“当年的沙瓤能抿出蜜”,可等我们掏出那包老瓜籽,说要在公园种出片新绿时,他们眼角的皱纹里,准会滚下两颗比瓜汁更稠的泪点。
就像当年在瓜棚里,他们看着我们被瓜皮上的绒毛刺得直缩脖子,却笑得露出牙床——
那时,他们眼里的光,哪是晒出来的暖?
是看着自己种下的甜,正顺着藤蔓,往更远的地方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