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光五年的秋风,是硬的。
风里裹挟着肉眼看不见的塞外沙砾,刮在人脸上,是那种钝刀子割肉的疼。
建章营。
三万精锐士卒的呼吸,被死死压抑着,汇成一片沉重如铅的死寂。
卫青立于点将台。
一身玄色劲装,未着片甲。
他的身形在空旷的校场上,竟显得有些孤峭。
台下,是三万头被公孙弘筛选出的狼,眼神里淬着兵痞独有的桀骜与审视。
“末将赵食其,请将军赐教!”
队列中,一尊重铁塔般的都尉轰然出列。
卫青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声音平淡得听不出情绪。
“比什么?”
“骑射!”
赵食其巨掌拍击胸甲,发出擂鼓般的闷响。
“军中,以武称雄!”
队列中,压抑的嗤笑声如暗流般涌动。
赵食其天生神力,能在奔马上开两石硬弓,箭矢五十步内可破铁甲,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这是阳谋。
一个不加掩饰的下马威。
“可。”
卫青只回了一个字。
亲兵牵来两匹骏马,其中一匹,正是天子御赐的“照夜玉狮子”,通体雪白,神骏异常。
卫青踩镫上马,人与马的脊梁瞬间连成一线,动作干净得没有一丝烟火气。
赵食其冷哼,翻身上马。
“校场尽头,三面皮甲靶。”
卫青的声音依旧平稳。
“三箭,中靶多者,胜。”
“好!”
赵食其一声暴喝,话音未落,双腿已如铁钳般猛夹马腹!
战马轰然炸出!
颠簸的马背上,赵食其的上半身却稳如山岳。
马速飙至巅峰的刹那,弓已是满月。
“嗡!”
弓弦剧震。
“嗡!嗡!”
又是两声。
三道破空声几乎连成一线,远处的皮甲靶疯狂颤动,靶心上,三支箭羽兀自嗡鸣。
“三箭!皆中红心!”
“好!”
压抑已久的喝彩声终于爆发,如山呼海啸。
台侧,以治军严苛着称的老将程不识,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也难得地抽动了一下,算作赞许。
唯有李广,依旧抱着臂膀,眼神倨傲。
这等水准,在他看来,稀松平常。
赵食其勒住战马,铁蹄刨着尘土,满脸的张狂得意,目光如刀,直刺卫青。
卫青却像没有看见。
他轻拍马颈,照夜玉狮子迈开蹄子,不疾不徐。
他从箭囊中抽出三支箭。
两支,夹在拉弦的指间。
一支,轻搭弓弦。
所有人的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
就在众人以为他要减速瞄准时,卫青的双腿陡然发力。
战马骤然提速!
狂风将他的衣袍向后撕扯,猎猎作响,他的上身却像长在马背上,纹丝不动。
“太快了!要错过靶位了!”有军士失声惊呼。
李广的眉头锁成了一个川字。
程不识更是发出一声冷哼,心中已给这外戚子弟判了“华而不实”的死罪。
白色闪电般的战马,即将冲过与靶子平行的位置。
就在那一瞬。
卫青动了。
他甚至没有看靶子。
他的腰腹爆发出恐怖的力量,整个人在马背上向后拧转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脊椎如同一张反向拉开的强弓!
“嗖!”
第一箭,背射!
箭矢离弦的瞬间,他的身体已经回正,快到只留下一道残影。
指间的第二支箭已滑上弓弦。
“嗖!”
第二箭,正手!
紧接着,是第三支,快到没有间隙,仿佛只是一个呼吸。
“嗖!”
三箭射毕,他人已在百步之外。
他缓缓勒马,调转马头,安静地看着点将台,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整个过程,快到极致,也静到极致。
校场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钉子钉死在远处的靶子上。
时间凝固了。
一名检靶的斥候,连滚带爬地奔回,声音因极度的骇然而扭曲。
“报——!”
他重重跪在地上,声线发颤。
“三箭……三箭皆中靶心!”
他猛地吞了口唾沫,似乎在寻找一个词来形容那恐怖的景象。
“贯穿皮甲,箭簇……入土三寸!”
“轰!”
人群彻底炸开。
赵食其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惨白如纸。
他的箭,中红心。
卫青的箭,射穿红心,射穿坚韧的牛皮甲,再射进后面的夯土里!
更让他感到彻骨冰寒的,是卫青的动作。
背射、连射……那不是表演。
那是战场上最纯粹、最高效的杀人术!
李广抱在胸前的双臂,不知何时已然垂下。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卫青那只握弓的手上。
那双手,稳得不像人手。
他李广自负箭术天下无双,可那样的射法,他做不到。
那不是技巧。
那是一种将杀人融入呼吸的本能!
程不识那张刻板的脸僵住了,下颌的肌肉绷紧又松开,喉结滚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一生信奉军法如山,最看不惯李广那种所谓的“天才”。
可眼前的卫青,用一种超越了“天才”范畴的、近乎妖孽的实力,将他毕生信奉的“法度”与“规矩”,衬托成了一个笑话。
卫青驱马回到台前,下马,将弓递给亲兵。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
那些桀骜的眼神,此刻只剩下敬畏,以及一丝深藏的恐惧。
他走到面如死灰的赵食其面前,声音依旧平静。
“军中以武为尊,你没说错。”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字字如刀。
“但武艺,是杀敌的!不是炫耀的!”
“你的箭很快,但匈奴的游骑,只会比你更快!”
“我转身,是破绽吗?”
“不!”
“那是匈奴人的死期!”
“我连射,是技巧吗?”
“不!”
“那是你,和你身边的两个同袍,在同一瞬间,被射穿喉咙!”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攻城锤般砸在每个人的心口。
“我需要的,不是校场上争强斗狠的莽夫!”
“我需要的,是能跟我入大漠、猎杀狼王的虎狼!”
“是一把能为陛下,为大汉,饮血的刀!”
“你们,听懂了吗!”
“听懂了!”
三万人的怒吼,卷起漫天烟尘,直冲云霄。
李广看着他,眼神无比复杂,最终,他走上前,对着卫青,这个比他年轻太多的统帅,深深一揖。
“将军神技,李广,心服口服。”
程不识沉默了许久,也走上前来,用他那刻板的声音,一字一顿。
“老夫,只认军法。从今日起,将军之令,即为建章营之军法。”
一场足以动摇军心的内讧,就此消弭。
建章营的天,变了。
卫青正要开口,忽然,一阵急促到疯狂的马蹄声从营门处传来,撕裂了校场的气氛。
一名斥候连人带马撞开卫兵,战马在他滚落下马的瞬间便口吐白沫,力竭倒地。
斥候满身血污,盔甲破碎,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嘶哑的尖啸。
“报——!”
“雁门急报!”
“匈奴主力五万,突入边境!众多边境百姓被俘虏!”
校场上刚刚升腾起的热血与狂热,瞬间被这道消息冻结。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卫青身上。
凛冽的秋风中,只剩下斥候粗重的喘息,和三万将士死一般沉寂的呼吸。
“传我军令,最后这几月立即以匈奴骑兵的方阵训练,最迟明年,我们一定要反客为主!”
“诺!”
卫青飞身上马,与公孙弘,两人两马,策马扬鞭的消失在建章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