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
死一样的寂静。
“陛下!”
须发皆白的御史大夫辕固生,声嘶力竭,老泪纵横地匍匐在地。
“龙城一役,斩敌七百,我大汉却折损三万!三万英魂的抚恤,已然掏空了河东、河内两郡的全年税赋!”
“国库里仅剩的粮草,只够支应关中半年用度!”
“若再轻启战端,无需匈奴来攻,我大汉便要从内里先烂掉啊!届时,陛下将何以面目去见高祖!”
他身后,数十名儒臣黑压压跪倒一片,泣声附和。
“请陛下偃武修文,与民休息!”
“和亲乃国策,不可轻废啊!”
刘彻端坐于龙椅之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唯有指节,正无声地敲击着龙椅的黑金扶手。
咚——
咚——
他知道,这不是谏言。
这是逼宫。
卫青封侯,公孙弘升三公,一道“推恩令”更是将诸侯王最后的体面撕得粉碎。
这些盘根错节的旧势力,终于坐不住了。
他们反对的不是战争。
是朕。
“说完了?”
刘彻的声音很轻,却像一片雪花落在了烧红的烙铁上,激起一阵刺耳的滋滋声。
他缓缓起身,踱步至殿前,目光一一扫过那一张张涕泪交加、“为国为民”的脸。
“前朝国策?”
他忽然笑了,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朕的皇姊,南宫公主,远嫁匈奴,五年后,朕收到的是她被凌虐至死的尸骨!”
“长乐公主,和亲匈奴,诞下子嗣,却要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在匈奴内乱中被分食!”
“这就是你们嘴里,行之有效的国策?!”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刀,劈向满朝公卿!
“朕的将士在北境用命换回来的尊严,不是让你们这群竖儒在长安城里,跪着送出去的!”
一名老臣涨红了脸,梗着脖子吼道。
“蛮夷畏威而不怀德!陛下穷兵黩武,恐非明君所为,与桀纣何异!”
“放肆!”
卫青勃然色变,一步跨出。
“卫青,稍安勿躁。”
刘彻反而抬手,制止了卫青。
他重新坐回龙椅,脸上竟又恢复了那副令人胆寒的笑意。
目光越过下方战战兢兢的群臣,落在了队列末尾,那个正百无聊赖地研究着自己指甲的家伙。
“东方朔。”
东方朔一个激灵,连忙出列。
“臣在。”
“你来说说。”
刘彻的指尖在扶手上轻轻一点。
“朕的仁德,要如何才能让那匈奴单于,感受到?”
这个问题,是陷阱,也是利刃。
满朝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东方朔身上。
东方朔眼珠一转,清了清嗓子,换上一副沉痛至极的表情。
“回陛下,此事甚易。”
他伸出三根手指。
“第一步,派卫青将军,领十万铁骑,去漠北,将单于和他的王庭客客气气地‘请’回长安。”
群臣愕然。
这是请?
“第二步,”东方朔掰下第二根手指,痛心疾首,“为单于建一座比未央宫还大的宅子,再请辕固老先生这样的鸿儒,日夜不休地为他讲解《春秋》《尚书》,让他沐浴王化,感受浩荡天恩。”
辕固生的脸瞬间绿如苔藓。
“第三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东方朔神情肃穆,仿佛在阐述什么天地至理。
“待他冥顽不灵,死不悔改之时……”
他顿了顿,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
“陛下便可彰显无上仁德,赐他全尸,风光大葬,谥号‘恭顺’!”
“如此,陛下的仁德,必将四海传扬,蛮夷宾服!”
“噗——”
队列里的主父偃一个没忍住,直接喷笑出声,又死死捂住嘴,一张脸憋得通红。
满朝文武,想笑又不敢笑,一个个表情扭曲,如同便秘。
辕固生被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东方朔。
“你……你这竖子!强词夺理!朽木不可雕也!”
“对啊!”
东方朔一拍大腿,恍然大悟。
“老先生自己都知道朽木不可雕,怎么就偏觉得匈奴那帮铁木疙瘩,能被雕成玉器呢?”
“哈哈……哈哈哈哈!”
刘彻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
笑声回荡在宣室殿,却让跪着的老臣们如坠冰窟。
笑声戛然而止。
刘彻的脸色,瞬间转为一片漠然的威严。
“传朕旨意!”
他看着面如死灰的辕固生等人,一字一顿。
“命大司农即刻清点粮草,命少府监赶制兵甲!”
“明年开春,朕要让匈奴人知道,什么,才是大汉真正的‘仁德’!”
旨意如山。
再无人敢言。
退朝后,刘彻独自一人立于殿后的巨幅舆图前。
他赢了。
但他知道,今日之事,不过是拔除了几根朝堂上的杂草。
真正盘踞在水底深处的毒蛇,还安然无恙。
他需要一把更锋利的刀,一击致命。
可那把刀,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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椒房殿。
卫子夫捻起一枚黑子,轻轻落在棋盘上,发出一声脆响。
殿内熏香袅袅,一派安宁。
“娘娘。”
夏婵悄然步入,屈身行礼。
她身上那股属于少女的活泼早已褪尽,只剩下如出鞘利刃般的沉静与干练。
“坐。”
卫子夫的目光没有离开棋盘。
“如何?”
夏婵从袖中取出一份丝绢,双手奉上。
“按阿姊的吩咐,长安城中,所有与诸侯王有姻亲关系的公卿夫人,都已结交。”
“这是与淮南王府往来最密的三家。”
卫子夫接过丝绢,目光扫过。
最后,停在一个名字上。
“御史大夫,公孙弘。陛下还是给公孙弘升任了。”
“是。”
夏婵的声音压得极低。
“公孙大人洁身自好,从不与淮南王府私下接触。但他的继室夫人,是淮南王族远亲,时常收到淮南王府送来的重礼。”
卫子夫了然。
刘陵的手段。
坚固的堡垒,总是最先从内部被攻破。
“还有一事。”
夏婵凑近一步,声音几不可闻。
“刘陵,最近在寻访一名技艺高超的铸剑师,同时,还在搜罗西域传来的奇毒。”
铸剑师?
毒药?
卫子夫手中的黑子,停在了半空。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劈开迷雾,让她浑身血液都为之一冷。
她猛地起身。
“备驾,去宣室殿。”
当卫子夫赶到时,刘彻依旧站在舆图前,身影透着一丝疲惫与孤高。
“子夫?”
卫子夫没有行礼,快步上前,直接将那份丝绢递到他面前。
“陛下,淮南王府,等不及了。”
她将夏婵带来的情报言简意赅地复述了一遍。
“刘陵在找铸剑师和毒药。”
刘彻的眼神,瞬间变得幽深。
他接过名单,看着“公孙弘”三个字,又听到“铸剑师”和“毒药”。
朝堂上的争吵,后宫里的暗线,在这一刻,被一条淬毒的线串联了起来!
好一个刘陵!
好一个淮南王!
“他们这是要朕的命啊!”
刘彻一把将丝绢攥成一团,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的手指,重重地戳在舆图上“淮南”的位置,力道之大,几乎要将舆图戳穿。
“既然她想掀了这棋盘,那朕……”
“就先拔了她这颗最重要的棋子!”
话音未落。
一名宦官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血色尽失。
“陛……陛下!”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淮南翁主……刘陵,正在宫外求见!”
刘彻眼底的杀意瞬间凝固。
卫子夫的呼吸也为之一窒。
宦官喘着粗气,用尽全身力气喊了出来。
“她说……她说寻得一柄绝世神兵,特来献给陛下,预祝我大汉,旗开得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