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朔二年,秋。
雁门关外,血流漂杵。
车骑将军卫青,大破匈奴右贤王。
斩首万余,今日凯旋。
长安城,万人空巷。
鼎沸的人声如浪潮,拍打着城墙,似乎要将天穹掀翻。
卫青身披玄甲,骑在马上。
铁甲冰冷,隔绝了秋日的暖阳,也隔绝了百姓山呼海啸般的热情。
他像一座沉默的山,任由欢呼的洪流冲刷。
他的目光,越过无数攒动的人头,望向那高高的城楼。
那里,立着一抹明黄色的身影。
天子刘彻。
而在天子身侧,是一身华服的平阳(阳信)长公主,刘莘。
她静静地立着,没有笑,也没有招手。
但卫青看懂了她眼中的光。
那是骄傲,是欣慰,是如释重负。
四目相对。
仿佛跨越了千军万马,跨越了生死一线。
这一刻,长安的喧嚣都已远去。
天地间,只剩下城楼上下的遥遥相望。
然而,这无声的默契,被一道身影强行撕裂。
“将军!”
一个娇柔的声音响起。
夏婵,如今的车骑将军夫人,在一众仆妇的簇庸下,满面春风地挤到了他的马前。
她无视了周围的禁卫,也无视了礼制。
伸手,便从卫青手中,自然而然地接过了马缰。
这是一个宣告主权的动作。
一个巧妙亲密,又带着不容置喙的占有姿态。
“将军,您辛苦了,妾身来为您牵马。”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周围每一个人的耳中。
全长安的目光,瞬间聚焦于此。
卫青的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
他下意识地抬头,再去看城楼上的那道身影。
刘莘的脸上,那一丝欣慰的笑意已经敛去。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夏婵,然后落回卫青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了温度。
只剩下长公主对一个不懂事的马奴,那种居高临下的,淡淡的失望。
卫青的心,像是被那道目光刺了一下。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
但夏婵已经牵着马,温顺地走在了前面,将他与城楼的对望,彻底隔断。
他终究什么也没说。
任由妻子,在万众瞩目之下,为他上演这出夫唱妇随的戏码。
只是那身玄甲下的征尘,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沉重。
庆功御宴,灯火如昼。
丝竹声声,歌舞曼妙。
卫子夫与刘彻共同落座在上位。
周围繁华似锦。
但这一切的繁华,都掩盖不住大殿之内,那诡异的寂静与暗流。
卫青跪坐席间,身形笔直。
他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
有艳羡,有嫉妒,有审视,更多的,是敬畏与疏离。
酒过三巡。
高坐上首的刘彻,放下了酒樽。
卫子夫从旁噙笑接过酒樽:“陛下,少喝些!”
刘彻轻抚卫子夫的一双玉手。
他那清脆的声响,让整个大殿瞬间落针可闻。
“车骑将军卫青。”
刘彻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势。
卫青起身,出列,跪拜。
“臣在。”
“雁门之战,你大败匈奴,扬我大汉国威!”
“特晋封,长平侯!食邑两万户!”
此言一出,殿内响起一片整齐划一的吸气声。
封侯!是万户侯!
这是多少将领终其一生的梦想。
卫青叩首谢恩,声音沉稳:“臣,谢陛下隆恩。”
然而,刘彻的话,还没有说完。
他的目光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文武百官,嘴角勾起一抹莫测的笑意。
“另!车骑将军卫青兼掌羽林、虎贲,护卫京畿!”
“轰——”
这一次,不再是吸气声。
卫青仿佛能听到,无数颗心脏,在大殿中同时停跳一拍的巨响。
他猛地抬头。
他看到的,是御史大夫公孙弘瞬间煞白的脸。
是公孙贺,几乎要捏碎手中酒樽的指节。
是那些老列侯们,眼中毫不掩饰的惊恐与敌意。
掌数万兵马,京畿要塞全部贵卫青掌管!
这意味着,整个天下的刀把子,从这一刻起,都握在了他卫青一个人的手中。
这不仅是赏赐。
这是把他,活生生地架在了烈火之上!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战功赫赫的将军。
他成了一枚棋子,一枚被天子用来平衡朝堂,震慑所有世家门阀的,最锋利,也最招人恨的棋子。
那泼天的荣宠,在这一刻,化作刺骨的寒意,瞬间浸透了他全身。
“臣……领旨谢恩。”
他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
宴后,宣室殿。
所有宫人都被遣退。
巨大的殿宇内,烛火摇曳,将君臣二人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扭曲。
卫青从怀中,郑重地取出一物。
锦布层层包裹。
他单膝跪地,双手呈上。
“陛下,请看。”
刘彻接过,缓缓打开。
一支狼牙箭。
箭杆上,沾染着早已干涸的,暗褐色的血迹。
箭尾处,一个清晰的小字,在烛火下,散发着幽冷的光。
“陵”。
刘彻看着那支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殿内的空气,却仿佛在瞬间凝固。
连跳动的烛火,都静止了。
压抑,令人窒息。
卫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以为,他会看到龙颜大怒,看到雷霆之威。
然而,没有。
刘彻只是静静地看了许久。
然后,他伸出手,将那支箭,连同锦布,重新包裹好,仿佛那不是一支能掀起滔天巨浪的罪证,而是一件无足轻重的摆设。
他没有问来源,没有问过程,甚至没有流露出半分怒意。
他只对卫青说了一个字。
“藏。”
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卫青猛地抬头,眼中满是血战沙场之人,最纯粹的不解。
这是叛国!
是通敌!
为何要藏?
刘彻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亲手将他扶起。
那双扶着他手臂的手,温暖而有力,一如当年。
但那双看着他的眼睛,却深邃如海,再也看不到底。
“卫青,你做的很好。”
刘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的勇武,是大汉的利刃。但从今天起,你的眼睛,更要看得清朝堂这盘棋。”
“这支箭,是悬在淮南王头顶的剑。”
“但剑,不能由你来递,也不能由朕来挥。”
“朕要等的,是一个最佳的时机。一个能让他,连同他身后所有魑魅魍魉,都一同暴露在阳光下,无从抵赖,无从狡辩的时机。”
刘彻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帝王独有的,冰冷的审视与敲打。
“有时候,敌人的死,比敌人的生,更麻烦。”
卫青的心,猛地一沉。
他彻底听懂了。
在御宴之上,他被封为长平侯,总领京畿兵权时,那股刺骨的寒意,此刻找到了源头。
陛下需要的,从来不只是一把能斩杀敌酋的刀。
他更需要一把,懂得何时出鞘,何时隐忍,懂得配合君王演完一出大戏的,政治之刀。
而他,就是那把刀。
从这一刻起。
他与陛下之间,那份曾经纯粹的君臣之义,那份夹杂着亲情的姊夫与小舅子的关系……裂开了。
一道极其微妙,却又真实存在的裂痕。
皇帝对他的信任与倚重,达到了顶峰。
但也从这份顶峰的信任里,滋生出了君王对权臣的,第一丝审视,与制衡。
他不再仅仅是卫青。
他是长平侯,是车骑将军。
是手握虎符兵权的大汉上将军。
而御座上的那个人,不仅是他的伯乐,他阿姊的丈夫。
他是高坐龙椅,俯瞰众生,以天下为棋盘的……
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