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暮春。
两路大军出长安,直取早已被财富与安逸腐蚀的淮南、衡山二国。
那算不上一场战争,更像是一场收割。
卫青大军陈兵汝南,霍去病仅率两千轻骑,便已兵临淮南国都城下。
淮南王刘安甚至没能组织起一次像样的抵抗,城门便轰然大开,他一身华服,束手就擒。
霍去病亲手为淮南王刘安与太子刘迁戴上镣铐,随即调转马头,刻不容缓地扑向衡山。
汝南郡府内,卫青高坐堂上,指尖轻点着斥候送来的捷报。
堂下,阶下之囚刘安,铁索穿身,瘫软在地。
“两千轻骑,兵临城下。”
卫青的声音很淡,没有一丝波澜。
“殿下,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
刘安的身躯剧烈地一震,死死地盯住卫青。
“为什么……”
他想不通,为何会一败涂地。
“是刘陵?”
他声音嘶哑而又绝望,“是那个逆女,她出卖了我?”
卫青的眼神没有怜悯,也没有嘲讽,只有漠然。
“翁主刘陵,三月前,已于召狱自尽。”
刘安脑中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应声而断,整个人彻底瘫在地上。
唯一的女儿。
他最得意的棋子。
死了?
“为什么……”他忽然尖叫起来,涕泪横流,“她都死了!为什么还不能放过本王!放过刘迁!!”
卫青挥了挥手。
两名绣衣使者上前,面无表情地将疯癫的刘安父子拖了出去。
数日后,衡山捷报至。
衡山王刘赐,及其所有党羽,尽数被擒。
不过两月,刘安、刘赐两王及其党羽被悉数押解回京。
长安城外,刑场之上,人头滚滚,血流成渠,前后株连数万人。
淮南、衡山二国,自此除名,其土地、人口,尽数收归朝廷。
刘彻以雷霆铁腕,彻底拔除了这两颗潜藏在大汉肌体深处的毒瘤。
淮南王刘安,被判凌迟处死。
行刑前夜,他向廷尉张汤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
他想见卫青一面。
刘彻准了。
……
长安,天牢。
空气里那股浓重的霉味和血腥气,仿佛能渗透进人的骨头里。
卫青一身戎装,沉默地站在一间牢房外。
牢内,草堆里蜷缩着一团烂泥般的人影。
那人影动了动。
“你来了。”
刘安的声音响起,像是生锈的铁片在石地上摩擦。
卫青没有回应。
对于这个间接害死夏婵的凶手,他无话可说,只想亲眼看着他走向地狱。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而规律的环佩相击声,由远及近。
一个清冷的女声,划破了天牢的死寂。
“本宫,也来了。”
卫青猛然回头。
卫子夫身着玄黄相间的皇后常服,在宫人的簇拥下,缓步而来。
那身金丝绣凤的华美宫装,与此地的污秽形成了剧烈的反差。
“阿姊!”
卫青快步上前,语气里满是压不住的担忧,“您怎么来了?这里污秽,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卫子夫没有看他。
她的目光越过卫青,越过冰冷的铁栏,直直地落在那一团烂泥上。
“本宫来,送淮南王殿下,最后一程。”
牢里的刘安,缓缓抬起了头。
当他的视线,与卫子夫的目光在昏暗中相遇。
他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迷茫,随即,那迷茫化为惊骇,最后,爆开一团狂喜!
那张脸……
他没有挣扎着爬起来,只是……笑了。
一种低沉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笑声,在牢中回荡。
笑声中,他的身体开始不自然地抽搐,双手在地上胡乱抓挠,似乎在做一种锤死挣扎。
“咳……咳咳……”
他笑着,呛咳着,眼神死死钩住卫子夫那张平静无波的脸。
卫子夫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这个动作……是卫荠死前的模样!
“淮南王,死到临头,疯了么?”
她的音色平静,指甲却已深深掐进掌心。
“疯了?”
刘安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用一种诡异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她。
“皇后娘娘,你身上的腐肉味,隔着这身凤袍,本王都能闻到。”
他拖长了语调,令人毛骨悚然。
“那块能让死人……重新开口的血玉,好用吗?”
卫子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冻结。
血玉!
他怎么会知道!
刘安贪婪地欣赏着她脸上那一闪而逝的失态,笑得更加残忍。
“你以为,这世上,只有你得了天命?”
他幽幽开口。
“你以为,能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只有你一个?”
“去问问吧……”
他压低声音,充满了恶毒的诱导。
“去问问你的至亲,你的至爱……问问他们,身上是不是也藏着……不属于这一世的秘密!”
卫子夫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至亲?至爱?
仲卿?刘彻?
还是……去病?
刘安看着她眼中燃起的猜忌与恐惧,畅快地大笑起来。
他收敛笑容,一字一句地宣判:
“我以仙术,勘破天机!”
“卫子夫,你听好了!”
“无论你现在多鼎盛,无论卫氏多荣耀,终究逃不过四个字——”
“功、高、震、主!”
“你的好弟弟,还能当几年大将军?”
他故意停顿,享受着卫子夫眼中越来越深的恐惧。
“还是说……你那位不可一世的好外甥,那位冠军侯,更得陛下的心意?”
“霍氏一门,将踏着你们卫家的尸骨,登临绝顶!”
“不信?你等着瞧,瞧瞧下一次北伐,陛下会把兵权,交到谁的手里!”
卫子夫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刘安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敲碎了她两世的记忆,再用最恶毒的方式重新拼接。
霍去病封狼居胥,与卫青并列大司马。
卫青逐渐失势。
多年后,巫蛊之祸,卫氏满门被诛。
她的儿子刘据,被乱箭穿心而死。
此后是刘弗陵登基,霍光辅政……
历史的轨迹,分毫不差!
“你……到底是谁?”
她逼近一步,声音发颤。
刘安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扭曲而又解脱的笑容。
他猛地扑到牢门边,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铁栏,将脸凑到缝隙前。
声音足以让卫子夫听清,揭开了那个颠覆一切的秘密。
“忘了告诉你……”
“因为……”
“我也重活了一世!”
卫子夫的脑海,一片空白。
不是惊雷炸开,而是声音与感知,都在瞬间被抽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
刘安……是重生的?
“是一体双魂。”
刘安眼角闪过一丝看破一切的狡黠。
一体双魂!
他会是谁?李广利?还是制造巫蛊之祸的江充?或是构陷太子的苏文?
不。
他就是他,那个沉迷仙术、密谋多年造反的淮南王刘安!
在卫子夫死寂的目光中,刘安癫狂地大笑起来。
“我试着改了命!我提前弄死了你!可我没想到,你竟然还能活过来!你还是与刘彻相遇!你还是毁了我的一切!”
“天意!天意啊!哈哈哈哈——!”
“卫、子、夫!等着吧!你斗倒了我,下一个敌人,又是谁呢?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刘安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一头撞向坚硬的石墙。
鲜血顺着墙壁缓缓流下。
他带着那残忍的笑容,和最后的诅咒,软软地滑倒在地,彻底没了声息。
天旋地转。
卫子夫只觉得浑身冰冷,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灌下毒药的雨夜,在无尽的黑暗中下沉。
“阿姊!”
一双坚实的臂膀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是卫青。
卫子夫靠在弟弟的怀里,身体依旧在不受控制地发冷。
刘安……是重生的。
他知道一切。
他说,霍氏会取代卫氏。
他说,功高震主……
不对。
在极致的冰冷与绝望中,一个念头,如寒冬里最后一丝火星,顽强地亮了起来。
刘安说,他改了命,但他依旧失败了!
这证明,命运并非不可逆转!
他失败了,那她呢?
她可以尝试阻止那些即将发生的悲剧!
前世,就是这一年,平阳公主下嫁汝阴侯夏侯颇,开启了她不幸的后半生。
这是她重生以来,可以干预的一个大转折节点!
卫子夫猛地抓住卫青的手臂,力气大得指节发白。
“仲卿!”
她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嘶哑。
“平阳公主和夏侯颇的婚事,你必须插手!”
卫青看着阿姊眼中那份近乎偏执的火焰,心中剧震,虽然不解,但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
卫子夫一字一顿,像是对着那该死的命运立誓。
“抢也好,求也罢。”
“绝不能让她,再嫁给那个男人!”
这一次,她要赢。
从平阳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