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狩元年,暮秋。
昭阳殿的新贵李夫人,成了长安宫城里最灼热的风暴眼。
天子刘彻,仿佛一头寻回少年时狩猎之趣的猛虎,一连数日,车驾都停在昭阳殿。
圣宠与赏赐,几乎要满溢出宫墙。
这份荣宠,是蜜糖,也是悬在后宫所有女人头顶的刀。
长信殿内,王桑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眼角那几道怎么也抚不平的细纹,像一张网,网住了她所有的不甘与怨毒。
“呵。”
一声冷笑。
她亲自端起一碗炖得剔透的燕窝,走向了那个如今炙手可热的昭阳殿。
殿内熏香甜腻得发昏。
李夫人正揽镜自照,指尖在光滑的脸颊上流连,眼波流转,满是藏不住的春情与傲慢。
“妹妹真是好福气。”
王桑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股凉意。
她放下汤盅,径直握住李妍的手。
“不过,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妹妹这样的美人。”
王桑的指甲,若有似无地划过李妍的手背。
“想当年,椒房殿那位,不也是凭着一张脸,一副好嗓子?”
她凑到李妍耳边,声音压成了气音。
“姐姐是过来人,提醒你一句,光靠陛下的喜欢,不稳。”
“风一吹,就散了。”
“你得有根。”
“一个……皇子。”
李妍的眼神,猛地一颤。
王桑看着她的反应,嘴角的笑意带上了一丝残忍。
“你看皇后,她为何能稳坐中宫?不就是因为她肚子争气,生下了皇长子刘据?”
“陛下再怎么流连你这里,可凤印,依旧在她手里。”
“你若能诞下龙子,将来这后宫的格局……可就不好说了。”
每一个字,都像精心淬炼的毒,精准地注入了李妍的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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椒房殿。
殿内静得能听见铜炉里香灰坍塌的轻响。
一道影子,无声跪在卫子夫面前。
“王桑去了昭阳殿。”
影子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她说,想站稳,得有根。”
“一个……皇子。”
卫子夫正在为一件小小的衣衫收口。
金线在指尖穿梭,绣的是一只下山猛虎,虎目炯炯,威势逼人。
听到“皇子”二字,她的指尖,只是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仅此而已。
“知道了。”
她淡淡地应了一声,仿佛听见的,不过是宫人禀报今日天气不错。
影子悄然退下。
卫子夫举起那件小衣衫,对着烛火细细端详。
虎,百兽之王。
她要她的儿子,也做人中之王。
争宠?
那是鬣狗分食残羹的把戏。
她卫子夫要的,是这大汉江山的未来,是她儿子刘据那条谁也无法撼动的通天之路。
王桑,李妍……
鼠目寸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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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室殿。
汉武帝刘彻站在巨大的疆域舆图前。
身影如山。
北境的匈奴,像一群永远拍不死的苍蝇,搅得他心烦意乱。
昭阳殿的温柔乡,能让他醉一时。
醒来,烦躁依旧。
“陛下。”
郭舍人轻手轻脚地进来,“皇后娘娘携皇长子殿下求见。”
刘彻皱眉,正欲挥手。
他现在没心情应付后宫的问安。
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两个字。
“进来。”
卫子夫牵着刘据的手,缓步而入。
没有嘘寒问暖,没有邀宠献媚,只是平静地行礼。
七岁的刘据学着母亲的样子,一丝不苟,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却被那副巨大的地图牢牢吸住了。
刘彻看着儿子粉雕玉琢的小脸,心中微动,语气却依旧平淡。
“据儿,可知这是何物?”
刘据仰起头,声音清脆。
“回父皇,是咱们家的院子!”
刘彻一愣。
院子?
他来了兴致。
“哦?那你看,咱们家的院子,现在最大的麻烦是什么?”
刘据的小手,毫不犹豫地指向了地图北方,那片深色的广袤草原。
“是北边那群爱翻墙的野孩子!”
“他们老是偷偷溜进来,踩坏我们的花,还想抢我们厨房里的肉吃!”
童言无忌,却让刘彻眼中的燥意,散去了几分。
“那依你看,该怎么办?”
“母后教过我一个游戏!”
刘据来了精神,从怀里掏出几个木头小人,在地上摆弄起来。
“母后说,不能看见一个野孩子翻墙,就派一个家丁去追。那样家丁会累死,野孩子也抓不完。”
他将一个小人放在“草原”上,又将另一个放在“长安”的位置。
“我们得先把自家的院墙修得高高的,让他们翻不进来。”
他用手指在地上画了一道长长的线。
“还要把米缸装得满满的,让家丁们都吃饱饭,长得壮壮的!”
他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
“等我们比他们壮很多很多,力气也攒够了。”
刘据顿了顿,小脸上满是认真,他拿起代表“家丁”的木头小人,猛地一下,将代表“野孩子”的木头小人狠狠按倒。
“然后,找个最好的机会,一拳头下去!”
“把他们打趴下!让他们好多年都爬不起来,再也不敢来我们家捣乱!”
稚嫩的童音,在空旷的宣室殿中回响。
高筑墙。
广积粮。
毕其功于一役。
这些沉甸甸的国策,从一个七岁孩童的游戏里说出来,直白得可怕,也深刻得可怕。
刘彻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
这不是一个孩子的天才。
这是卫子夫的格局!
他猛地转头,看向那个依旧静立在灯影下的女人。
她只是带着儿子,来给他讲了一个“游戏”。
却解答了他心中最大的烦闷。
那一刻,刘彻忽然懂了。
李妍的舞,王桑的计,不过是风月,是云烟。
而眼前这个女人,她眼里装着的,是和他一样的星辰大海。
是这万里江山的未来!
这,才是帝王真正需要的伴侣。
一种无需言语,却坚不可摧的共鸣。
刘彻大步上前,一把将刘据抱了起来,狠狠在他额上亲了一口。
“好!”
“说得太好了!”
“不愧是朕的儿子!”
他的笑声,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畅快与骄傲,震得殿梁嗡嗡作响。
是年暮冬,大朝会。
未央宫内,鸦雀无声。
刘彻身着十二章纹冕服,目光如电,扫过阶下百官。
没有一句废话。
“朕承天命,继大统,夙兴夜寐,唯恐有负先帝。”
“今,皇长子刘据,天资聪颖,仁孝敦厚,有类朕躬。”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洪钟贯耳。
“朕今日,诏告天下——”
“册立皇长子刘据,为皇太子!”
“即日入主东宫,择天下名师以教之!”
“此乃国之储君,大汉之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