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与阳信长公主大婚三日后,天光晴好。
按宫中礼制,二人需入宫拜见天子与皇后,行回门之礼。
未央宫,太液池畔,惠风和畅。
刘彻兴致颇高,竟命人设下棋局,邀新婚的大将军卫青对弈。
汉白玉棋盘上,黑白子已呈胶着之势。
“啪。”
刘彻落下一子。
声响清脆。
却精准地截断了卫青挣扎求活的一条大龙。
他没有看棋盘,那双深邃的眼眸落在卫青脸上,嗓音里听不出喜怒,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
“仲卿,朕给了你长公主,也给了你卫氏满门荣耀。”
“朕让你做了大将军,可别在新婚燕尔里,忘了怎么握刀。”
卫青起身,长揖及地,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
“臣与卫氏的一切,皆为君赐。”
“为大汉开疆拓土,马革裹尸,是臣的本分,亦是臣的归宿。”
他的回答无懈可击,滴水不漏。
不远处的水榭里,卫子夫正陪着阳信长公主刘莘,考校太子刘据的功课。
她看似在听太子摇头晃脑地背诵《论语》,眼角的余光却从未离开棋盘边的君臣二人。
旁人眼中是君臣和谐,其乐融融。
她看到的,却是一根被拉至极限,随时可能崩断的弓弦。
刘彻似乎对卫青的回答颇为满意,唇角逸出一丝极淡的笑意,指尖捻起一枚黑子,作势欲落。
恰逢此时。
一阵歌声,毫无预兆地从花丛后飘来。
“生男勿喜,生女勿悲!”
“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歌声稚嫩,天真烂漫,每一个字却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向了帝王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水榭里,太子刘据的读书声戛然而止。
他虽年幼,却也察觉到气氛骤变,小手下意识地抓紧了母亲卫子夫的衣袖。
阳信长公主刘莘脸上的新婚喜气,寸寸碎裂。
她猛地转头,目光落在歌声的来源处。那眼神里除了滔天的怒火,更有一丝被自己亲手磨利的刀刃反噬的惊骇与冰冷。
是李妍。
是她引狼入室。
卫子夫端着茶盏的手,指节猛然收紧,滚烫的茶水泼在手背上,带来一阵灼痛。
但她感觉不到。
一股彻骨的寒气,从四肢百骸倒灌而入,让她瞬间回到了前世巫蛊之祸,卫氏满门倾颓的那个血色黄昏。
她知道,李妍的刀,终于递出来了。
这把刀,看似砍向她这个皇后,实则是砍向龙椅上那个男人最多疑、最敏感、最不容触碰的逆鳞——吕氏之祸。
“咔!”
一声脆响,却不是棋子落盘。
是刘彻手中的那枚黑玉棋子,竟被他生生捏碎。
碎玉的锋利棱角深深嵌入掌心,殷红的血珠顺着指缝渗出,一滴,一滴,砸在汉白玉的棋盘上,宛如绽开的血梅。
他却浑然不觉。
一片死寂。
太液池畔,风停了,鸟噤声了,连流水的潺潺都仿佛被冻结。
刘彻缓缓抬起头。
那双曾对她写满温情的眼眸里,此刻所有的情绪都被抽干,只余下无底的审视。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投向了歌声的来源。
花丛后的秋千架上,昭阳殿的李夫人正被长信殿的王夫人推着,笑得花枝乱颤。
年幼的二皇子刘闳被乳母抱着,在一旁肆无忌惮地嬉戏。
周围还围着几个新晋的姬妾,随声附和。
当她们终于察觉到这边的死寂,回头看见天子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时,所有的笑声都像被扼住了喉咙,戛然而止。
“扑通!”
李妍从秋千上滚落,连同王桑等人,屁滚尿流地跪了一地。
“陛下饶命!皇后娘娘饶命!”
李妍伏在地上,香肩不住颤抖,声音柔弱似水,凄楚动人。
“陛下,臣妾……臣妾是听宫人说,这首童谣已传遍了长安的大街小巷,都在赞颂皇后娘娘贤德,卫氏一门是国之栋梁……”
“臣妾觉得新奇,又替皇后娘娘高兴,这才……这才学的,绝无半点不敬之心啊!”
好一个“传遍长安”。
好一个“赞颂贤德”。
卫子夫在心里冷笑,这把刀递得又毒又巧。
果然,旁边那个王夫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补刀了。
王桑被吓破了胆,急于撇清干系,扯着嗓子大声道:“是啊陛下!百姓都说,皇后娘娘福泽深厚,大将军战无不胜,就连臣妾叔父也受过大将军千金之恩,我们卫家……我们卫家是汉室的支柱!”
我们卫家。
这四个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了本就摇摇欲坠的君臣信任之上。
卫子夫缓缓闭上了眼。
后宅的宫斗手段,往往比战场上的厮杀,更不见血,也更诛心。
刘彻的怒火,在这一刻彻底引爆。
但他没有咆哮。
帝王的愤怒,从不流于表面。
他只是慢慢地站起身,目光越过跪了一地的莺莺燕燕,越过那盘被鲜血玷污的棋局,最终,落在了大将军卫青的身上。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风中飘落的羽毛。
“大将军。”
卫青高大的身躯一僵,额角的冷汗,瞬间滑落。
刘彻看着他,一字一顿,问出了那个真正的问题。
“朕,是你的伯乐。”
“可千里马若是跑得太快,快到让伯乐都望尘莫及了……”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眼神却冰冷至极。
“你说,这匹马,是功臣?”
“还是……祸根?”
空气凝固成铁。
这是一个死局。
承认是功臣,就是坐实了“功高震主”,印证了“霸天下”的野心。
承认是祸根,就是自认有罪,否定卫氏满门功绩,自毁长城。
君王的猜忌,化作两把最锋利的刀,一把剖开他的忠诚,一把剖开他的野心,要将他凌迟在君权的祭坛之上。
卫子夫的心,沉到了谷底。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局中。
一个清朗的少年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微臣霍去病,奉陛下口谕,携家弟霍光,前来拜见陛下,拜见皇后娘娘!”
众人闻声望去。
小径上,一身劲装的霍去病大步流星而来,飞扬的眉眼带着漠北的风霜,却丝毫未减其锐气。
他身边,跟着一个七八岁的少年。
少年穿着半旧的儒衫,身形单薄,眉眼与霍去病有几分相似。
但那双眼睛里,没有霍去病的桀骜不驯,只有一片超乎年龄的沉静。
仿佛这太液池畔的惊涛骇浪,在他眼中,不过是池鱼的嬉闹,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