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
铜炉里的炭火,不知何时灭了。
最后一丝哔剥声都吝于发出。
死寂。
是此刻唯一的声音。
李妍和曹襄并排跪着。
王桑带着二皇子刘闳,从旁而坐。
金砖的寒意,正透过层层锦缎,一寸寸钉进他们的骨髓。
他们像两只被无形大手掐住脖颈的鸡。
除了颤抖,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御座之上,刘彻一言不发。
目光落在他们身上。
那目光,没有温度。
比刀子更冷。
殿门外,传来一阵几乎微不可闻的脚步声。
东方朔一袭布衣,手捧托盘,悄然入殿。
他跪伏在太医令身侧。
太医令的牙关在打颤,全身筛糠似的抖,双手高举一份帛书,嗓音是破碎的。
“启禀陛下……昭华公主殿下……确系中毒。”
“其毒……并非单一毒物……”
他猛地抽了一口冷气,像是被那几个字烫到了舌头。
“是……是南疆‘赤蝶蛊’!”
“赤蝶蛊”三字一出,李妍身体猛地一抽。
整个人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瘫软下去。
东方朔没有看她,将托盘举起,声音清朗,却字字诛心。
“陛下,此蛊分母子,臣此前已经上呈过。”
“母蛊无形,早已潜伏于公主殿下体内。”
“子蛊分阴阳。”
他的视线转向李妍,带着一丝怜悯。
“而那所献的药膏,正是催发母蛊的‘阴子蛊’。”
“两者相遇,神仙难救。”
“不!不是我!陛下!”
李妍疯了一样,额头一下下砸在冰冷的金砖上。
咚——
“臣妾的药膏是王桑阿姊所赠秘方,臣妾自己是用过的!绝不可能有毒!”
曹襄也瞬间惊醒,脖颈青筋暴起,声音撕裂。
“陛下!臣只是奉旨献药!臣对药性一窍不通!这是构陷!是无妄之灾啊!”
“李夫人,你休要血口喷人!”
王桑当即面色大变,拍案而起。
李妍挺着身孕,哭得梨花带雨,指向王桑。
“王阿姊!那日您燃了妾所赠的安神香,当晚昭华公主便起了红疹,后来妾也起了红疹,妾一直以为是那安神香的缘故!”
“后来,您送了妾药膏,说此物对红疹有奇效。妾抹了几日,果然好了,这才想着献给昭华公主!”
“可那药膏一抹上,公主身上的红疹竟全都发黑了!”
“幸好……幸好东方先生认出是蛊,立即取来了雪莲解蛊。”
她一把夺过案几上的药碗,将那剩下的半碗雪莲汤药一饮而尽。
“您看,妾也喝了这雪莲,一点事都没有。”
东方朔嘴角勾起一抹讥诮。
他取过曹襄献上的那株千年雪莲,又从托盘里拿出李妍所献的药膏。
“因为李夫人您,中的是‘阳子蛊’。”
“阳子蛊,遇阳子蛊,自然无事。”
“可昭华公主中的是母蛊,而这药膏,恰好是‘阴子蛊’。”
“陛下,雪莲至纯至阳,本是解蛊圣品。”
“但若是以‘阴子蛊’为药引,再用至阳的雪莲强行催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每一个人。
“会发生什么呢?”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一小撮雪莲粉末,撒入那盒清香的药膏中。
下一刻。
“滋啦——!”
刺耳的腐蚀声响彻大殿!
原本纯白清香的两者,在接触的瞬间,竟化为一滩散发着焦臭的黑色毒水!
一缕诡异的青烟,袅袅升起。
“催……催命剧毒!”
太医令发出了杀猪般的嚎叫,一屁股瘫坐在地。
曹襄那看似深情的“奉旨献药”,瞬间变成了递上催命符的“最后一刀”!
“是她!陛下!是她!”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曹襄猛地转身,反手指着身旁的王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是这个毒妇勾引臣!她说只要臣配合她,事成之后,不但能除去卫氏一脉,更能让昭华公主下嫁于臣!陛下,臣……是被她利用了啊!”
“你胡说!”
王桑彻底崩溃了,尖叫道。
“明明是你嫉妒骠骑将军!你说只要霍去病死在漠北,卫氏一倒,平阳公主(卫长公主)就无人撑腰,届时你便可求娶!”
“你还说,事成之后,会助我儿刘闳登上太子之位!”
两人的互相攀咬,抖出的信息让刘彻的瞳孔骤然收缩。
原来,他们的目标,不止是昭华。
更是他的长公主,他的外甥,他未来的储君之位!
李妍看着这丑陋的一幕,哭声反而停了。
她只是挺着孕肚,喃喃自语。
“原来……从一开始,我就是那枚弃子……”
好。
好得很。
刘彻胸中的怒火,终于积蓄到了顶点。
他被当成了棋子。
不。
他被当成了递刀的凶手!
有人借他的圣旨,用他的手,去毒杀他的女儿,算计他的家人,觊觎他的江山!
他缓缓抬起了手。
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被这一抬手彻底抽空。
“传朕旨……”
就在此时!
“报——!!”
一个声音像炮弹般炸响在殿外,撕裂了这凝固的死寂!
一名风尘仆仆的内侍,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因为极度的激动和狂喜,声音完全变了调。
“报——!漠北八百里加急!!!”
整个宣室殿,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那两个还在互相咒骂的囚徒,都猛地转向了那名高举军报的信使。
信使脸上混着泪水和尘土,他用尽毕生力气,嘶声高喊:
“骠骑将军霍去病,于姑衍山大破匈奴左贤王部,斩首七万余级!”
“俘虏匈奴王公百余人!”
“而后兵锋所指,封狼居胥,祭天于山巅!”
“饮马于瀚海!!”
轰——!
封狼居胥!
饮马瀚海!
这八个字,如同八道天雷,狠狠劈在刘彻的天灵盖上!
这是何等旷世奇功!
这是汉家将领从未触及的荣耀顶峰!
刘彻猛地从龙椅上站起。
他脸上的森然杀意,瞬间被一种难以置信的狂喜所取代。
他一把抢过那份浸染着血与沙的军报,双眼死死盯着上面的字,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骨髓里。
“好!”
“好!!”
“好!!!”
他仰天大笑,笑声震得殿宇嗡嗡作响。
王桑和曹襄瘫在地上,面如死灰。
他们算计的英雄,以一种他们永远无法企及的姿态,宣告了自己的胜利。
然而,狂喜的浪潮还未平息。
“报——!!”
第二名信使,以同样狼狈却更加激动的姿态,冲入殿中!
他带来的消息,如同一场风暴,将所有人的神智彻底掀翻!
“报——!大司马大将军卫青,与匈奴单于主力决战漠北!”
“以武刚车结阵,大破敌军!”
“阵斩匈奴一万九千余级!”
信使吸了一口长气,吼出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句。
“伊稚斜单于突围北逃,大将军已焚毁赵信城!”
“自此以后,漠南……再无王庭!!!”
漠南无王庭!
刘彻低声念着这五个字,激动得浑身发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再次仰天长啸,这一次,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哽咽。
百年国战!
攻守之势,在今日,被他的两位将军,用铁与血,彻底逆转!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心绪。
目光再次落回地上那几个卑劣的蝼蚁身上时,只剩下冰冷的、仿佛来自九天之上的厌恶。
“传朕旨意。”
他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却又带着一丝凯旋后的不耐。
“平阳侯曹襄,构陷忠良,觊觎公主,禁足侯府,终身不得出!”
“李妍,愚蠢至极,为虎作伥,软禁昭阳殿!待诞下子嗣,送入掖庭为奴!”
“至于王桑……”
他顿了顿,吐出两个字。
“赐鸩酒!”
他甚至懒得再看他们一眼,转身大步流星。
“拟旨!朕要亲率百官,出长安十里,迎接我大汉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