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沉在冰海下的碎瓷,一次次试图拼凑,又一次次被刺骨的寒流冲散。
云知微是被冻醒的。并非寻常的寒冷,而是一种渗入骨髓、缠绕灵魂的阴湿,带着浓重的水汽和铁锈般的血腥味。冰冷粗糙的石板紧贴着她半边脸颊,心口那处烙伤在短暂的麻木后,复苏成持续不断的、灼热的抽痛,每一次心跳都像有烧红的针扎在那里,提醒着不久前那场酷刑的每一个细节。
沈砚烙铁的温度,他冰冷的眼神,羊皮婚书化为灰烬时的青烟,皮肉焦糊的可怕声响……画面和感官记忆碎片般撞击着她昏沉的头脑。
她艰难地掀开眼皮,视线花了片刻才适应周遭几乎吞噬一切光线的昏暗。这里不是她惯常挤卧的那个四处漏风的窝棚,而是一间更加低矮、更加逼仄的石牢。空气凝滞得可怕,地面墙角覆盖着一层滑腻的苔藓,不远处甚至有一洼浅浅的、散发着恶臭的积水。冰冷的湿气无孔不入,渗透她单薄的囚衣,几乎要冻结她本就微弱的体温。
是了,刑房之后,她依稀听见兵士含糊的应答,然后便被像破麻袋一样拖拽而来,扔在了这里。这大概就是沈砚那句“丢回矿洞”的变相执行——一个更不堪、更能磋磨人的地方。
她试图动一下,全身的骨头却像散了架,被铁枷压制过的地方传来钝痛,腕上镣铐磨破的伤口结了薄痂,一动便又裂开,渗出血丝,粘在冰冷的铁环上。而心口那处烙伤,更是疼得让她吸气都变得小心翼翼。
就在这细微的牵扯间,那奇异的感觉再次浮现——除了灼痛,一层冰冷的麻痒正从那焦黑的皮肉深处丝丝缕缕地钻出来,像有无形的冰蚁在伤口下爬行、啃噬,与表面的灼热形成一种令人疯狂的冰火交织的折磨。
“滋啦……”那烙铁按下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伴随着这幻听,刑房中那短暂一瞥的画面猛地撞入脑海:羊皮婚书焦黑的窟窿边缘,那不正常透出的、极细微的深红色泽!
那不是幻觉!
一个惊悚的念头如同闪电劈开迷雾——沈砚那精准狠戾的一烙,目标或许从一开始就不仅仅是羞辱她和毁掉婚书!他那般刻意地、用力地将烙铁压在她心口的纹身(以及其下隐藏的碎镜)上,又紧接着烙向婚书……难道是为了……用这种极端残酷的方式,让某种隐藏的讯息显形?
无论是她心口可能被烙印下的,还是那婚书上被高温逼出的红痕!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冷凝,又被心口的灼痛烫得沸腾。她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试图蜷缩起来,低头去看自己的胸口。
动作间,镣铐哗啦作响,在死寂的牢房里激起令人心悸的回音。每一下移动都牵扯着无数伤口,尤其是心口,疼得她眼前发黑,冷汗涔涔。她咬紧牙关,嘴唇早已被咬破,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成了支撑她保持清醒的唯一凭依。
终于,她勉强曲起脖子,视线艰难地投向心口。
囚衣早已被烙铁烫穿,一个焦黑的破洞黏连在伤口上。她颤抖着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将那与皮肉黏连的布料撕开。
“嘶……”即便做好了心理准备,那剥离的瞬间依旧痛得她几乎痉挛。新鲜的血珠从焦痂边缘沁出。
借着从牢门缝隙透进来的、微乎其微的光线,她看清了那处烙印。
一个模糊的、代表毁灭和耻辱的印记。焦黑的皮肉狰狞地翻卷着。
然而,就在那焦黑区域的边缘,极其细微的、若非刻意寻找绝难发现的,竟真的蜿蜒着一些比周围皮肤颜色更深的、近乎暗红的诡异纹路!它们并非烙铁本身的形状,更像是因为极致的灼热,从她皮肤底层被迫浮现出来的什么东西!那纹路扭曲、古怪,透着一种不祥的气息,那冰冷的麻痒感,正是从这些纹路扩散开来的!
是什么?毒?还是……别的?
她猛地想起那卷婚书!它在哪里?
云知微猛地抬头,目光焦急地在昏暗的牢房里搜寻。很快,她在几步远的污水中看到了那卷焦黑的羊皮。它被随意丢弃在那里,一半浸在脏水里,一半露在外面。
必须拿到它!
求生的本能,或者说,弄清真相的强烈执念,暂时压过了铺天盖地的痛苦。她开始朝着那卷婚书的方向爬去。沉重的镣铐拖在身后,冰冷的石地摩擦着她的手臂和膝盖,每前进一寸都耗费着巨大的气力,留下淡淡的血痕。心口的伤随着爬行一次次摩擦地面,那冰火两重天的折磨几乎让她崩溃。
短短的几步距离,仿佛耗尽了她一生的时间。当她终于颤抖着伸出手,将那只焦黑的羊皮卷从污水中捞起时,几乎虚脱。
她迫不及待地将其展开。
婚书大部分已被毁得不成样子,焦黑一片,字迹荡然无存。唯有正中被烙铁狠狠按压过的地方,那个焦黑的窟窿周围,一圈羊皮纸因为极度碳化而变得脆弱,但在那焦黑的边缘,如同她心口的皮肤一样,清晰地显现出一圈同样暗红、扭曲、诡异的细密纹路!
那绝非羊皮纸本身应有的纹理,更不是火焰灼烧能自然形成的痕迹。那是一种密码,一种密文!被某种特殊的材料书写,隐藏于婚书纸张的夹层或是以极高明的技艺渗透其中,唯有经过特定方式(比如极致的高温)才能显现!
兄长云守衡清俊温雅的面容在她眼前一闪而过。是他?是他在筹备这桩婚事时,就已预料到今日之祸,提前埋下的后手?这密文,是留给她的?
可为什么……偏偏要通过沈砚的烙铁来显现?
沈砚……他知道吗?
他执刑时那冷漠精准、毫无迟疑的态度……他刻意烙向她心口纹身和婚书的动作……
一个更令人胆寒的猜想浮上心头:沈砚知道。他不仅知道,他甚至可能就是那个执行“显影”的人!他以酷刑为掩饰,真正目的,是要将她兄长可能留下的、或者别的什么至关重要的信息,通过这种极端的方式,逼出来!
那他手背上那一闪而逝的旧疤呢?
刑房中那短暂得几乎被痛苦淹没的画面再次清晰起来——他握住滚烫烙铁木柄的右手,因用力而暴起的青筋,以及筋络之下,那一线极淡的、蜿蜒的旧疤痕迹。
那疤痕的形状……她一定在哪里见过!
记忆疯狂倒转,掠过繁华京都,掠过深深庭院,最终定格在某个夏夜,沈砚的书房里。他刚处理完公务,挽袖沐手,她替他研磨。他曾笑着抬手,指给她看手背上一条淡淡的旧痕,说是年少习武时不小心被弓弦划伤所致。那疤痕的走向,细微的分叉……与今日刑房中惊鸿一瞥所见,几乎重合!
真的是他?
可若真是他,他为何要采用这种方式?用烙铁烫毁婚书,烫伤她,来达成目的?这其中的冷酷和残忍,难道也是伪装?还是说,这本身就是一种选择——在达到目的的同时,彻底地碾碎她?
心口的密文依旧散发着冰冷的麻痒,仿佛有生命般向着她的血脉深处钻去。手中的婚书残卷,那焦黑边缘的红色密文如同恶魔的呓语。
巨大的痛苦、混乱的猜疑、被利用的屈辱、以及对那未知密文可能带来后果的恐惧,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将她拖向绝望的深渊。
她蜷缩在冰冷肮脏的积水里,紧紧攥着那卷焦黑的婚书,仿佛它是唯一的浮木,却又分明感受到它正散发出灼人的寒意。身体的疼痛无处不在,心口的异样感越来越清晰。
那密文……究竟是什么?兄长想告诉她什么?沈砚又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这蚀骨的冰冷麻痒,是 merely 显影的副作用,还是……某种更可怕的、早已埋设好的东西,被沈砚那一烙,悄然激活了?
牢门外,隐约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沉重而规律,像是索命的鼓点,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是巡视的狱卒?还是……他又回来了?
云知微猛地屏住呼吸,将婚书残卷死死按在怀里,伤痕累累的身体因恐惧和冰冷的侵蚀而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每一寸肌肤都在尖叫,每一根神经都在预警。
那脚步声,停在了她的牢门外。
锁链哗啦作响。